尷尬沉默的氣氛。
卷耳捏著嗓子裝模作樣地乾咳了幾聲,也沒多長的胳膊勉強地學風情那樣交叉抱著,猶豫一會兒,說:「汝何時跟著吾的?」
&沒跟著你,我是跟著他們。」洛常羲將自己的長劍插在一邊的石縫中,低頭擰完全被海水浸濕的衣擺,「……你不是會說白話麼?一個人說古語也不覺得彆扭。」
&管我?」卷耳脫口而出,說完後才覺自己漏了陷,耳根子紅了紅,「……不說閒的了,你到底怎麼跟著我們的?」
&然從上面看不見淵底,但在淵底,卻可隱約看見上面人影移動的情形。我掉入積水中後,便一直跟著你們的腳步游水前行,看見你們在開棺,本想爬上去……」
&到這個我就來氣,」卷耳狠狠瞪向一旁淺灘上躺著的黑衣女子,滿臉的怒其不爭,「這個忤逆祖宗的不孝子孫,竟然為了救一個丫頭罔顧己命,真是丟盡了吾族先輩的臉。」
洛常羲淡淡地看向失去意識的風情,道:「再丟臉,你不也救了她麼。」
&不救行嗎?我們家就這獨苗一株,爹爹要是知道我為了賭氣斷了香火,肯定又要打屁股,起碼二十下!」
&你又為什麼要救唐姑娘呢。」洛常羲的目光由風情的臉,緩緩挪向緊貼在她身上正面朝下趴在她胸前的唐阮。
卷耳哼了一聲:「這你不用知道,我們的家事。」
風情的眉眼忽然一皺,似有轉醒跡象,卷耳忙準備向唐阮腕上的辟邪玉躲,一邊隱形一邊叮嚀洛常羲:「記住,你可千萬別說是我救她的,我才不會救她呢!」
洛常羲看著卷耳隱入辟邪玉,沒吭聲,兀自走到風情身邊蹲下去,握住她的手腕遞幾絲真氣給她。在洛常羲的幫助下,風情的意識恢復極快,須臾便睜開了雙眼。
「……羲兒。」
&
風情感到自己身上壓了什麼重物,下意識合抱上去,上下摸了摸,觸手一片的柔軟。她低下頭,看見半邊唐阮蒼白的臉。
半邊……天真的,可愛的臉……
風情不禁抬手摸上自己右眼,仿佛真的可以從那隻泛紅的桃花眼上摘下一朵桃花。她閉上雙目,箍在唐阮腰間的手愈來愈緊,緊到她的胳膊都在微微顫抖。
&情?」
風情抿了抿唇角,不舍地鬆開了唐阮,先前捨棄跟隨自己多年的唐刀時,她眼中都未流露出這般留戀與眷念。「這是哪裡。」
&是鬼淵的淵底,往些年每次大門開合進來的海水都屯在了這裡,起碼有三十尺深。你躺的地方只是個石堆淺灘,暫供落腳罷了。」
&我一起掉下來的粽子呢。」
&顧著把人從水裡撈上來,哪裡還管粽子。我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掉水裡了。」
風情單手護著唐阮的頭,慢慢坐起身子。她倚靠在一塊稍圓潤的石頭上,將小小的唐阮抱在懷中,自己尚且還渾身透濕,就先幫唐阮去擰衣服上的積水。
洛常羲走到風情身邊坐下,問:「你拿到劍了嗎?」
&有。」風情見懷裡的人嘴唇烏青,像是受了寒潮之凍,擰乾一點衣擺的水根本起不了作用,便開始稚拙地解唐阮的腰帶,拆下來成堆的機關暗器暗囊放在一邊,又解開她的腰封,褪去她的衣物。脫著脫著,她忽然抬頭,看向洛常羲:「你轉過去,不准看。」
洛常羲面無表情道:「憑什麼只能你看。」
&的身子,自然只有我能看。」
洛常羲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還是背過去坐好,半晌,她沉聲問:「……原來十五年前,她竟真的沒死麼?」
&付出那樣慘痛代價護下來的人,怎能說死就死。」風情將唐阮扒得只剩一件褻衣,讓自己袍子掩蓋上兩個人的身體,然後捧著唐阮的外衣,用掌中凝聚的真氣強行烘乾,「……不要再提十五年前的事了,更不能和她提。」
&什麼?你不想和她相認嗎?」
&該知道的時候會知道的。如果她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知道,也沒什麼不妥,我終究不是個安穩的歸宿。」
&輩子……」洛常羲垂下眼,唇角勾起一個複雜的角度,「一輩子……」
對方話語一轉:「……我們落下來時,你有注意那玉衣粽子手中的劍麼?」
&到了,留意了一下。雖然沒見過諸神問的真面目,但我覺得那不是諸神問。」
風情抓著那套梨花白的外衫來回抖一抖,加上掌力催動,很快便幹了七七八八,「不錯,搶奪過程中我也仔細看了,應是距今約一千年左右的古劍,不屬於上古時期。」
&赤銅棺里躺的究竟是誰?」
&怎麼知道。」
兩句話的功夫,風情已完全弄乾了唐阮的衣服,動作略有拙笨地替她穿上,在系她胸前衣帶時,修長手指不經意地碰到了那握柔軟,頓時抖得連衣帶都捏不住。此時若給她手裡遞把弓與箭,她估計能射偏到天上去。
「……風情,你耳朵紅了。」
甫一抬頭,就看見洛常羲不知什麼時候轉了半邊臉過來,無甚情緒地看著自己。
&許你轉過來的?」
&若不轉過來,還看不到你趁機摸唐姑娘的胸。風情,你以前可不是這種乘人之危的登徒浪子……」
&沒有摸她的胸!」風情一反往日沉穩寡淡的模樣,聲調竟都高了許多,她一臉認真地拎起唐阮胸前的衣帶給洛常羲看,「我在系衣帶,系衣帶看見了嗎?」
洛常羲看了眼她手中的衣帶,淡淡地扭過頭去,輕聲道:「你以前可不會因為這種事較真。」
&風情面色一滯,懊惱地閉了閉眼睛,好似在極力沉澱自己的情緒,頃刻後,她的眼中就恢復了往常的平和嚴肅,「……抱歉,我以為這麼多年,已能隨心掌控言行舉止。」
&從十五年前那件事後,你就一直勉強自己變得隱忍、克制。可若能有一人,能夠輕易破壞你的固守矜持,亦是好事,不是嗎。」
風情正欲開口答話,但忽覺周遭有甚異動,猛一抬眼——
一個碩大悶沉的事物從天而降,還未來得及捕捉它的輪廓,那東西便重重砸進了她們旁邊的海水中,驚人的重量打起兩人余高的大片水花。
風情忙掀起自己的外袍擋住唐阮,遮下那誇張的水花。
&人板板的……早說下面是水啊,把老娘衣服都弄濕了!」綺羅香從被徹底割斷了鎖鏈束縛的赤銅棺中顫巍巍地爬出,擤了把鼻腔里的水。楚雲深亦在棺中,抹臉上的水漬。
綺羅香看見這邊淺石灘上,洛常羲背對著風情屈膝坐著,而風情抱著衣衫不整的昏迷的唐阮,手上纏著她的梨花白外衫,另一隻手還抓著她胸前的衣帶,不知是剛脫下來還是……
&們……」綺羅香擤鼻涕的動作頓住,愣愣道,「在對阮妹子做什麼?」
風情瞥了眼那在水面上晃悠漂浮的赤銅棺,手底下飛快地拽過唐阮的外衣,看也不看就囫圇給她套。趁那邊忙著折騰,洛常羲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問道:「你們怎麼下來了?」
楚雲深趴在棺壁上,邊斜眼看唐阮邊回道:「我們在上面也不知該做何決定,商議一番,決定砍斷所有鐵鏈,讓這棺槨墊在下面,一同墜到淵底尋一尋你們。綺姑娘堅信,你們一定活著。」
&大人,你說我聰明不?這還好下面是水,萬一是磚頭地呢,我們拿這破棺材墊著也摔不死啊對不對?」綺羅香笑得那雙狐狸眼睛都眯了起來。
&雪聰明,無人可及。」洛常羲微微側過頭,用眼角餘光看後面的風情,嗓音轉低,「穿好了麼?」
&記住,一會兒她醒後千萬不要說我幫她弄乾了衣服。」
洛常羲挑了下左眉,感覺這似曾相識的話好像不久前才聽某個老祖宗說過。綺羅香說得不錯,某個方面來看,風情和卷耳確實相似。
把最後一個暗器囊掛回腰帶,風情立即把唐阮放到一旁亂石上靠著,自己拍拍衣袖站起來,規整肅穆地走到石灘邊上,雙臂交叉抱起來:「……對了,那玉片粽子失蹤了。」
&麼高都沒給它摔散啊?那金縷玉衣真是厲害了。」綺羅香把楚雲深的長劍拿過來,當做船槳伸到水中朝淺石灘劃,「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去哪?」
風情看向楚雲深,道:「楚少俠,那把劍並不是諸神問。」
楚雲深點點頭:「也罷,我猜也不會是。」
&然如此,我們便不必再刻意尋那粽子。待我算一算這裡的風水之規,再決定朝哪個方向走。」
綺羅香卻道:「木頭臉,那副金縷玉衣可值不少錢啊,要是能弄到它,不比弄把破劍實用多了?要我說,別找諸神問了,一個亦神亦鬼的傳說,是不是真的且不清楚呢。咱們就去找那玉片粽子,給它扒下來……」
&姑娘,唐姑娘怕是要醒了,你去看看她吧。」洛常羲忽道。
綺羅香一聽,果然轉移了注意,起身翻了幾翻落到淺石灘上,去看唐阮了。
風情用目光對洛常羲表示了感謝,續道:「《葬書》有雲,葬者,乘生氣也,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風水之法,得水為上,藏風次之。」
&姑娘,能不能說得再通俗一點?」楚雲深撓了撓後腦,頗為不解。
&俗一點,風水青烏術的五大要素龍、穴、砂、水、向,它們的本質都是氣。尋龍,捉穴,察砂,覓水,定向,說白了就是察尋適於人體的吉氣,避開不利於人體的煞氣,趨吉避煞。歷史上的風水之規流派不同,分支眾多,但都逃不開這個趨吉避煞的道理。」
&要如何看吉煞呢?」
&照之前碰到的那八台黑木棺看,這座墓遵循中天八卦。依中天八卦來算,『雷以動之,風以散之,雨以潤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兌以悅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艮止坤藏,大凶。雨潤兌悅,為大吉。向兌位走吧,應能找到些什麼。」
&起來沒什麼問題,反正我也聽不太懂。可……為什麼和剛剛在吊橋上的算法不一樣呢?」綺羅香擰著眉毛問。
風情本不想答話,但想了一想,還是回了她:「風水的算法本就靈活,不同的情形自然要採取不同的算法。吊橋之上是混地,只有根據木板橋透出的那一點點八卦之規來算路線,這淵底我也不清楚具體狀況,只有套用本質規律來推算了。」
棺槨里的楚雲深定好兌位方向,朝淺石灘上一招手:「你們都進到赤銅棺里來吧,這棺槨體積大,裝咱們幾個不是問題。為節省體力,我們就划水前行好了。」
幾人都應下,風情和洛常羲陸續進了棺中坐在側壁邊沿上。綺羅香將還未甦醒的唐阮抱著,倒是不客氣地一屁股舒舒服服坐在棺底,楚雲深則站在尾端用劍盪起真氣促棺前行。
走了有一陣,風情驀地喚道:「羅香。」
綺羅香啊了一聲:「怎麼了?」
&幾塊玉片收好,出去後或可查出那穿著金縷玉衣的粽子身份。」
&麼玉片?哪裡有玉片?你在說什麼?」
風情微皺眉頭,垂下眼珠看裝傻充愣的綺羅香,冷聲戲謔道:「那你先前拆解下來的幾塊玉片去了何處?莫不是真的塞進我鼻孔了?」
&個死黑皮,」綺羅香重重哼了一聲,面如籠霜,「好容易想藏點東西都藏不了,我可先說明白,只會給你一塊拿去查,剩下的都是我自己的。」
&唐阮發出一句輕聲呢喃,眉眼皺緊,又鬆開,睫毛微顫著抬起。
風情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立馬又轉開了目光,陷入沉默。
綺羅香笑道:「阮妹子,你醒了?」
&情……」唐阮的視線還混沌不清,便先從口中念出一個名字,她將眼睛眨了又眨,腦子略略清醒點後,急忙掙扎著爬起來,「風情?」
風情只是偏過臉去看棺尾被楚雲深的長劍搗出的一擺擺水波漣漪,並沒有為唐阮的話側目。
&情,你沒事?」唐阮看那個人完完整整地坐在一邊,雖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還是忍不住鬆了口氣。
&的傻妹子,你怎麼還老想著那死木頭臉,你看看她可曾念過你?」綺羅香就差把你怎麼這麼沒出息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在唐阮腦門上毫不留情地使勁敲了敲。
唐阮卻沒把綺羅香的話放在心上,抬手便抓住了風情的衣擺,弱弱地拉了拉,「你還在生氣?」
風情稍稍側身,從唐阮手中將自己的衣擺撫出,不發一言。
綺羅香看不下去了,恨不得指著風情的鼻子罵:「喂,你也別太過分了,你知道你剛剛從懸棺上掉下去後,阮妹子二話不說直接就跟著你一起跳下去了,此等情誼你竟還不放在心上?還要賭什麼亂七八糟勞什子氣?」
風情終於收回了擱在棺尾水紋的目光,淡淡地看向唐阮,聲音里不帶一絲半點的感情:「我叫你跳了麼,多管閒事。」
多管閒事?
洛常羲不再看正在說話的這幾個人,輕輕嘆了口氣。綺羅香怒極反笑,也乾脆不管這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破事了,閉上眼睛養神。
唐阮垂下眼眸,死死咬著下唇,強忍住眼眶湧起的一陣酸澀。
多管閒事。
原來捨命一事,於無情之人來說,都不過是一廂情願之人的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