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麻金的來訪意圖之後,張釋清大為惱怒,「皇后太不講理,她已經是皇后,兒子也是太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而且她想爭寵,就去爭唄,為什麼大老遠跑來威脅你?你已退隱多年,又不是活神仙,能讓皇帝從此不再寵信繽紛和釋奴皇子?」
「皇后並不以為我是『活神仙』,但是皇帝與繽紛先來找我,她不得不防。」
張釋清微微一愣,「繽紛果然害我……可她在宮中孤苦無依,肯定受到不少欺負,不來找我又能找誰呢?」
在張釋清心中,繽紛仍是從前那個膽小而又忠誠的小侍女,此前在鄴城的會面也沒有改變這一印象。
徐礎笑了笑,「皇帝與繽紛來找我,是因為譚無謂一直在鄴城保護我,不許外人登門打擾。」
「那就是譚無謂害你……可他保護思過谷多年,終是一片好心。」張釋清並非不識好歹之人,沒法埋怨自家的庇護者,只得嘆息一聲,「遠看好壞分明,離得越近,分得越不清晰。」
「譚無謂保護我,是因為我恰好住在思過谷,他恰好封在鄴城,若是換一個地方,他鞭長莫及,也不會管我的事。」
「那就是你的錯,非要選在思過谷隱居,這裡又不是無人知曉的世外之地,亂世時還好些,天下太平,這裡隱藏不住任何人——但這也不能怨你,若不是離鄴城近些,時常從城裡得些照顧,這幾十口人哪能活到現在?」
張釋清越發找不出錯在何人、錯在何處,皺眉道:「你打算怎麼辦?實在不行,我帶皇子去別處居住,離開冀州,不給思過谷惹麻煩。」
徐礎笑道:「皇子是我的弟子,沒犯任何錯誤,怎能逐出思過谷?」
「想挑錯還不容易,他現在可是越來越淘氣了,我白天時看他走路時有些僵硬,當我的面故意隱瞞,肯定是從馬上摔下來過。」
「先不著急,我對麻金說自己無意參與任何紛爭,他信也好,不信也罷,一時間不會怎樣,我看他為人忠厚,或許會在皇后面前美言,至少不會說我的壞話。等一等吧。」
「又要『等一等』。」張釋清相信丈夫,吹熄燈上床躺下,好一會也沒睡著,突然道:「遠離是非、平安度日是不是永遠也不可得?」
「嗯,只得能一時,不能得一世。」
張釋清轉過身,鑽進丈夫懷中,小聲道:「一時也好。」
麻金次日告辭,臨別時道:「徐先生說自己不問世事,我相信,回去之後也會盡力勸說皇后相信,但是……遠遠不夠,希望徐先生能再做些什麼,取信於皇后,我也好說話。」
麻金返京,徐礎沒有立刻「做些什麼」,依然是讀書、教書,對谷中子弟要求也沒有變得更加嚴厲。
倏忽之間將近一個月過去,已是年底,谷中氣氛漸漸熱鬧起來,掌管庫房的老僕卻是一病不起,徐礎親自奉侍湯藥,老僕也不見好轉。
眼見油盡燈枯,老僕不再抱希望,向徐礎道:「這十幾年來,我就有一個願望,不要被餓死,得虧公子,這個願意沒有落空,我已了無遺憾。」
當天夜裡,老僕去世,徐礎將他葬在范閉墓的附近,直到這時也想不起老僕的姓名,因此沒有立碑。
新年剛剛過去,一些消息傳到谷中,張釋清派人去鄴城打聽確切之後,立刻來學堂找徐礎。
徐礎正在教幾個孩子寫字、讀書,小一些的描紅,大一些的誦讀經典,徐礎來回行走,偶爾糾正一下,學生若有疑惑,可隨時提出,他盡力解答。
皇子釋奴、徐家兄弟都不在這裡,他們歸於瞻管教。
張釋清輕咳一聲,將丈夫叫到門外,「鄴城的消息,說皇帝年前在遼東大敗,退回漁陽,正往鄴城來。」
「大敗?」徐礎十分吃驚。
「對,是大敗,不是大勝,楚軍攆走賀榮人,卻在遼東遇挫——你說會是歡顏打的這一戰嗎?」
徐礎搖搖頭,「我不知道,楚軍此戰最大的敵人恐怕是這個寒冬。」
正月下旬,朝廷軍隊果然回到鄴城,公開的消息並不承認遭遇「大敗」,反而是場大勝,從遼東奪占十幾座城池,擴地數百里,但是隆冬雪厚,阻礙兵馬行進,皇帝不忍士卒受苦,於是下令旋師,在漁陽解散一部分軍隊,到鄴城暫歇,解散另一部分軍隊,然後準備只帶禁軍回京都。
見朝廷兵馬仍眾,傳言立刻少了許多,只有極少數人注意到,朝廷的「大勝」消息中沒提遼東之戰中殺死或俘虜哪些敵軍貴人,在此之前,擊敗賀榮部時,卻在消息中詳細羅列了殺擄名單。
譚無謂在塞外染病,與皇帝一同回到鄴城,仍不見好轉,徐礎得去親自探望。
正好繽紛也要見自己的兒子,派人來取,徐礎於是跟隨這支隊伍一同進城。
王府里氣氛壓抑緊張,人人步履匆匆,卻不敢發出聲音,儘量屏息寧氣。
譚無謂裹著厚被躺在床上,氣息奄奄,似乎比不久前過世的老僕病得還要嚴重,見到徐礎,譚無謂費力地打聲招呼,喘息多時才道:「我怕是要先走一步,四弟若是有心,麻煩照看一下我的妻兒,泉下有知,我必感激四弟的恩情。」
徐礎安慰一番,請一邊的侍者去端些茶水來,等屋中沒有外人時,他說:「二哥這是用的什麼計?」
「用計?我沒有用計,我真是得病,不信你看……」
譚無謂要掀被,被徐礎止住。
「二哥若不信我,我不多問,出去之後也必宣揚鄴城侯病重,但我只是一介平民,照看不了王侯的妻子。」
譚無謂愣了一會,正要開口,侍者端茶進來,譚無謂將其屏退,從被下伸出一臂,握住徐礎的手,「我的確得病,但是沒那麼嚴重,沒辦法,我……四弟去門口看看。」
徐礎起身去門口查看,確認無人偷聽之後,回到床邊坐下。
譚無謂長嘆一聲,「是我一時意氣用事,前者擊潰賀榮部之後,我向陛下獻計,以為應當派三萬精銳騎兵追擊殘敵,徹底殲滅賀榮部。陛下急於轉攻遼東天成朝廷,我又獻計,以為遼東雖小,但是地險而城多,難以橫掃,一旦僵持,必受寒冬之苦,不如先回漁陽休整,待明年開春之後,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少則一年,多則三年,可占遼東全境。」
「二哥所獻皆是妙計。」
譚無謂又嘆一聲,「麻煩就在這裡,陛下不聽我的計策,我一氣之下,正好又有病在身,於是請還漁陽,陛下也同意了。結果陛下親征遼東,雖未大敗,但是損兵折將,沒能盡奪遼東,也沒能迫使天成投降,自從旋師以來,只派御醫查看我的病情,從此再無消息,我有點擔心……我可能惹怒皇帝了。」
徐礎也嘆一聲,「二哥失去一次大好機會。」
「什麼機會?」
「二哥應當勸皇帝回漁陽坐鎮,你自己抱病帶兵去攻遼東。」
「我去遼東,一樣不得大勝,無排損失小些。」
「二哥就是『大勝』太多,才有今日之憂,在遼東敗上一次有益無害。」
譚無謂恍然大悟,在床上坐起,懊惱道:「我總是在這種事情上犯糊塗,四弟說得沒錯,我早應該求此一敗——現在怎麼辦?陛下顯然認以為是我不幫忙才導致遼東不利,我的病如今又是不輕不重,有時候我真想捅自己兩刀。」
「我有一計,不知二哥能用否?」
「四弟之計必然絕妙,我怎會不用?」
「二哥也知道,我已經十幾年不做這種事,若有考慮不周之處,二哥需自行定奪,事後不要怨我。」
譚無謂笑道:「你我兄弟皆知勸人之難,能得四弟一計,我已滿足,怎麼會有埋怨?」
「二哥不可再裝病,當儘快求見陛下,自請開春之後率兵與遼東再戰。」
「這一戰我若是打勝,更遭忌憚,若是戰敗,必遭嚴懲。」
「寧要嚴懲,不要忌憚。」
「可是……打敗戰容易,陛下萬一……有心除掉我呢?」
「二哥需早做安排,討好陛下身邊的張妃。」
繽紛不知本姓,借用張氏,因此被稱為張妃。
譚無謂又是一愣,「張妃……能幫我美言?」
徐礎搖頭,「張妃若是美言,二哥反而更險。張妃有個兒子,今年十一歲,深受陛下寵愛,可惜排行在後,又非嫡子,不可托以社稷。我觀陛下之意,似乎有心封此子為王。二哥在遼東戰敗之後,可自削一半封地交還朝廷。張妃為子請封,十有八九能成,從此冀州有兩王,陛下少了忌憚,皇子得封為王,二哥方可無憂。」
譚無謂沉吟不語,有點捨不得交出一半封地。
徐礎繼續道:「只是這樣還不夠,二哥要向朝廷請辭世子封號,鄴城王止於此身。」
譚無謂大驚,「王號不能傳給後世子孫,還算什麼王?」
「能傳給後世子孫的東西許多,王號並非最重要的一個。」徐礎再不多勸,起身告辭,無論譚無謂怎樣挽留,都不肯再多說一字。
皇子釋奴被繽紛留在身邊,徐礎獨自返回思過谷,向妻子道:「咱家老大要去趟京城。」
「嗯?」張釋清嚇了一跳,「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麻皇后需要我做點什麼,那就做點什麼吧。徐塤……還有馬軾,一同進京,給太子當侍從。」
「我才剛剛八歲,從小野慣了,怎麼能……」
徐礎打斷妻子,懇切地說:「你是天成張氏郡主,我是大將軍之子,咱們的兒子註定不會在山谷中度過一生,與其日後不得已而為之,莫如現在就做些安排。」
「可是咱們的隱居……」
徐礎笑道:「寧做大隱,不做小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