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明浩還有一到兩天才能抵達,也就意味著包括杭明哲在內的五人,至少需要在王家村安營紮寨到那個時候。可眼下祁萬貫的乾糧已經耗盡,郭判、春謹然和裴宵衣更是從事發伊始就沒準備過那種東西,三天三夜的追逐里不是野果充飢,就是問好心路人討點水喝,能堅持到現在已然不可思議,於是生存希望便落在了杭明哲身上。
最終杭明哲在八道發綠眼光的壓迫下,不情不願地從馬背上馱著的行李筐里掏出了自己的珍貴口糧。結果他這番真心相待沒有換來感激之情,倒撞上四張瞠目結舌的臉,仿佛他拿出來的不是食物而是珍禽異獸,於是本就心疼的杭家三少愈發的不開心:「你們那是什麼表情?沒見過食盒啊!」
是的,杭家三少爺取出的不是布包也不是紙包,而是一紫檀雕花三層食盒。
但是誰人出遠門會把乾糧裝在食盒裡!您是來接「疑兇」不是與哪家小姐花前月下的好嗎!
就在四人都想抽打這紈絝子弟時,人家已然不計較地打開食盒蓋子,將三層內盒逐個取出,一字擺開,或許心裡不情願,但所作所為總歸是慷慨的:「算了,不與你們一般見識,趕緊吃吧。」
四人面面相覷,頗有些羞愧,畢竟拿人手短吃人嘴……還是讓他們狠狠抽一下這傢伙吧!真的忍無可忍啊!只見三個內盒滿滿當當不假,但塞在裡面的——萬光樓的棗泥桂花糕,福源樓的紅豆糯米糰,八寶樓的什錦荷花酥,海天樓的冰糖梅花餅,陣容之華麗儼然點心界的群英薈萃,大酒樓的決戰雌雄!
「三少,我就問一句,」祁萬貫代表眾人吐露心聲,「有不甜的嗎?」
「當然,都是甜的多膩味,」杭明哲一臉自豪地指向第三個內盒上數第二排,「喏,崔福記的秘制山楂糕!」
祁萬貫:「……」
郭判:「……」
春謹然:「……」
裴宵衣:「我的鞭子呢?」
世間最悲慘之事並非飢腸轆轆,而是飢不擇食。
最先敗下陣來的是郭判,一個紅豆糯米糰,足矣。緊隨其後的是裴宵衣,兩塊棗泥桂花糕,陣亡。接下來是春謹然,三張冰糖梅花餅,半年都不想再吃甜食。最後是祁萬貫,四朵什錦荷花酥,含淚嚼完。
其實不是江湖男兒們矯情,各大酒樓的招牌點心也絕對當得起人間美味,但向來是女兒家喜歡甜食,男兒即便吃,也總要配以清茶,緩衝甜膩。饒是如此,通常一兩塊也是極限了。現下茶沒有,點心倒是花樣不重複的管夠,誰人能撐住,哪個能堅持?
好吧,杭家三公子是個例外。
「這山楂糕你們不再嘗嘗?真的很美味,酸甜得體入口即化!」杭明哲說著說著,就往嘴裡丟了第二塊山楂糕。當然,在這之前他也不是干看著眾人吃,已經消滅了大大小小數塊糕點。
「也難為你,能搜羅來這麼多。」春謹然由衷讚嘆,末了喝了口融化的雪水,以沖淡滿口甜膩。
「這算什麼,還有好幾家的點心沒來得及買呢,」杭明哲一邊說一邊興奮地比劃,「要不是出門出得急,我娘能給我帶滿四個大食盒!」
在場四位面面相覷……這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由於被這嬌生慣養的三公子弄得身心俱疲,幾個人都不再言語,安靜地等對方吃完東西,蓋好食盒,總算結束了這噩夢一般的早飯。
按照時辰算,此刻該是日上三竿,可日頭只在杭明哲到來的時候冒了那麼一下頭,之後便躲進雲里,再不肯出來。天又陰沉下來,風勢也漸起,一切都好像是昨日重現,唯一不同的是昨日的地面還是黃土,今日已是白雪皚皚。可在這灰濛濛的天底下,雪也好像被蒙上一層陰影。
「該不會還要下第二場吧?」祁萬貫探出頭去看看天,有點擔心。
剛在後院安頓好馬匹的杭明哲正要跨進屋,聞言愣住,連邁在半空中的腿都忘了放下來:「還下雪?!我們會被凍死的!」
郭判懶得理他,直接起身往外走:「我去別家看看,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柴火。」
「我和你一起去。」裴宵衣破天荒地主動請纓。
春謹然意外極了,下意識道:「你不會是有什麼陰謀吧?」
裴宵衣看他一眼,不咸不淡:「我只是不想死在這兒。」
春謹然想說如果不是我替你求情鬆綁,你昨天晚上沒準就死了,不死也是半殘,還能堅持到現在?可話在嘴邊打了好幾個轉,最後還是變成:「我也和你們一起去。」
眼見著三個人都起身,祁萬貫也不好再看著,只得到:「算我一個吧。」
然後杭家三少不樂意了:「怎麼可以留我一個人在這裡,遇見壞人怎麼辦!」
最後,不管各懷著什麼心思,總歸是五個人一起行動了。不過為提高效率,五人分成兩個小組,郭判與裴宵衣一組,春謹然與祁萬貫一組,杭明哲隨意,於是這傢伙就跟上了春謹然和祁萬貫。
其實這樣分組的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春謹然和裴宵衣仍是「疑兇」,自然不可單獨行動——但又誰都沒有說破。當生存成為頭等重要的大事,恩怨情仇就暫時顧不上了。
王家村是一個半月形布局的村落,五個人落腳的大屋正在中間,於是兩組人分別往去往東西,挨家挨戶地搜尋。
春謹然這組挺順利,剛找到第四戶人家,就收穫了半捆柴火和一盞油燈,於是那廂祁萬貫先把東西往回送,以免後面再有收穫空不出手,這廂杭明哲監視著春謹然繼續搜尋。
第五戶也是窮苦人,不說家徒四壁,也差不多。春謹然屋裡屋外轉了又轉,果然沒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於是準備離開奔赴下一戶,卻不料身後的杭明哲忽然出聲:「聽說我妹是死在你懷裡的。」
杭明哲說這話的時候距離春謹然很近,幾乎就是貼著他的後背,於是那低沉的聲音連同氣息一齊從春謹然的耳後划過,激起一片戰慄。
春謹然僵在那裡,好半天,才艱難回頭,本以為要對上一雙閻羅眼,卻不想杭明哲還是那副沒什麼出息的樣子,見他回頭,竟還討好地笑了笑:「能給我講講嗎?」
春謹然嘆口氣,甩掉那些稀奇古怪的感覺,第一次認真回憶起那晚的事情:「其實,杭姑娘並非死在我懷裡。我發現她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將她抱進客棧,再行醫治,可我一把她抱起就發現,她已經……可能是脖頸的傷太重,墜落的時候就……」
春謹然不忍再說下去。
或許杭明哲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但卻絕不是個冷血無情的哥哥。哪怕他的臉上沒有很明顯的哀痛,哪怕他的眼底沒有熊熊燃燒的仇恨,可不知為何,春謹然就是敢這樣肯定。
「她走的時候,什麼樣子?」
就在春謹然以為杭明哲會事無巨細地追問杭月瑤出事前後的各種情況以期找出蛛絲馬跡的時候,對方卻忽然問了個讓他措手不及的問題。
春謹然不知道杭明哲問這個幹嘛,同樣,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該如實去講。
仿佛看透了他的顧慮,杭明哲努力扯扯嘴角,露出個有點苦澀的笑:「我就是想知道她走的是否痛苦。說出來也挺可笑的,我這一路趕來,沒想過幾次兇手,倒大部分時間都在想我妹子走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不甘?恐懼?痛苦?悲傷?」
「不不,都不是,」這一點春謹然沒必要撒謊,如果杭明哲不關心傷口,不想問衣衫,只在乎杭月瑤最後一刻的神情,那麼他可以這樣說,「杭姑娘走得很平靜。」
杭明哲不信:「沒有怒目圓睜?沒有驚恐痛苦?」
「沒有!」春謹然真想抽死這個敗家玩意兒,有盼著自己妹子死不瞑目的嗎!不過氣歸氣,他還是繼續道,「雨水把她的臉沖洗得很乾淨,沒有一點血跡,她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
杭明哲定定地看著春謹然,似乎想從對方的臉上找出些許破綻。可是他失敗了,春謹然眼裡除了對逝者的悲憫,只剩清澈見底的坦蕩。
終於,杭明哲聳聳肩,輕輕吐出三個字:「那就好。」
春謹然看著杭明哲越過自己,先一步離開屋子,半天沒回過神。
這麼重要的話題就這樣無所謂地收尾了?!問題是杭明哲根本沒有問什麼真正有用的東西啊!比如杭月瑤被害前後的環境情況,又或者異常現象,再不濟你問個傷口形狀也好尋找兇器啊,光問個遺容有什麼用!而且這遺容也根本沒問全,就問個表情,還真是無欲無求!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杭明哲的「那就好」三個字,切切實實帶著釋然感。
春謹然想,或許在這個不上進的哥哥心裡,妹子走得不痛苦,無不甘,是比真兇何人更緊要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