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消息五天一次接踵而至,每次江安義都會帶了信到竹山上與張克濟一起品茗論道,看似尋常的小事經過張克濟的抽絲剝繭後露出背後猙獰的面目,讓江安義感覺大受啟發。霧裡看花,經過張克濟的分析,終於讓迷霧消散了幾分,江安義逐漸也能看清花朵的顏色。
風起雲湧在水波深處,表面上偶爾翻起小小的浪花很快平息不見。石方真當然知道自己在雁山別苑靜養,兩個兒子肯定要角力一番,每天往來宮城和別苑的車馬不斷,天子看似在休養,眼神卻緊緊地盯著京城。
楚安王雷厲風行,六月二十日便將江南轉運司一案了結,有關人等的判決透露了出來,被田守樓抄錄在信中常玉超等江南轉運司的官員貪污河工銀兩,買 兇殺人,引發江南事變,一律問斬,可憐萬懷興和段爽原本逃過一死,卻倒在石重傑的手下;葉彥光凌遲、家人變賣為奴,余樹森斬首;魯從茗收授贓銀、辜負聖恩,抄沒家產,發配黔州,永不敘用,屬吏郭亮杖四十,收沒贓款,全家發配麗州;原工部尚書盧家林昏聵不明,罰銀二萬兩,罰俸五年(致仕的官員俸祿減半)、端州刺史艾偉收取好處,處事不明,罰銀萬兩,奪職歸家;還有一大批端州的官員、工部戶部的官員受到不同程度的處分,光名字就足足寫了五張信紙,真難為田守樓抄到這麼詳細的內容。
江安義搖頭嘆道「楚安王急於立威,這份處置過重了,而且牽連太多的人恐怕引起官場震動。」
張克濟笑道「主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張某卻認為太輕了。」
「國有律法,應該依照《大鄭律》行事,常玉超、葉彥光等人死有餘辜,萬懷興、段爽卻罪不致死;艾偉等地方官員雖有過錯,卻是官場長年陋習,罰銀奪職有些過重了;再說魯從茗罪有應得,卻不應抄沒家產,至於工部、戶部的官員收取好處是常事,京官如果光靠俸祿怎麼活,天子對這些陋習應該也知道一二,楚安王此次揭開蓋子,怕是要得罪一大批京官。」江安義做過刺史,對《大鄭律》熟知,對官場上約定成俗的做法也清楚,他任化州刺史的時候,也沒少給六部的官員送供,蜜水果之類的特產品成車成車地往各大衙門送。
「過由己承、恩從上出,此乃為官之道。」張克濟道「天子對河工一案深惡痛絕,江南事變拖延了他北征的步伐,天子恨不得將這伙蠹蟲全部碾死,楚安王判罰嚴厲未嘗不是替天子出氣,不過按照慣例天子會酌情減輕處罰。」
張克濟用手指點著信中工部和戶部的官員,笑道「主公細細看看這些官員,就會發現這些人多數偏向太子的人,楚安王在藉機打壓太子。」
江安義無聲嘆息,天子暗許皇子暗鬥,不知是福是禍。
六月二十八日,田守樓的信帶來天子的旨意,果如張克濟所料,對相關人員的處罰減輕了不少常玉超、葉彥光、余樹森、鄒素潔、邱光明五人斬首、抄沒家產,常玉超、葉彥光兩人子女罰沒為奴;萬懷興和段爽杖八十,罰銀五萬兩、發配黔州;魯從茗處置不變,郭亮僅處置其一人,不涉家人;盧家林被申斥、艾偉強令致仕,工部、戶部的官員多數罰俸了事。天子下旨,令洹河轉運司衙門的官員投案自首,退還贓銀,可從輕發落。
高懸的板子輕輕地落下,讓不少人鬆了口氣,頌聖之聲要將雁山別苑升上九宵。清閒下來的石方真悠遊於園林美景之間,看看風景、聽聽歌舞,日子過得逍遙自在,目眩之症大為減輕,隨侍的御醫臉上也有了笑容。
信中傳來了一個消息,太子石重偉請旨設立文華閣,召集士林名士,博採百家,集諸家之所長,編撰《文華大典》,彰顯盛世文治繁華。
天子石方真大喜,下旨命秘書左監齊國威為總編纂,國子監祭酒費如陽、禮部尚書薛授仁為監修,簡派禮部官員、弘文館和崇文館學士、直學士以及各州徵調宿儒文學之士作為纂修,改義寧坊廢高陽王(昭帝庶子,宣帝之兄,四十年前因行事放浪亂殺無辜被廢,收回府邸,已死)舊宅為文華閣,命光祿寺供給朝暮膳,戶部先期撥付兩百兩萬編撰銀,並稱待書成後將親撰序言以紀其事。
旨意傳出,士林一片沸騰,對修典之事趨之若鶩,這部《文華大典》註定會成為流傳萬世的著作,千百年來在青史留下數行文字的有幾人,如果能有幸參與到《文華大典》的編撰中,在這部著作上留下姓名,那比在浩若煙海的史書中翻尋要容易的多,也輕快的多。
自打韋義深致仕,齊國威便沒了上進之心,他知道天子石方真並不看重自己。後來孔省成為右相,他接任秘書監左監,太常寺少卿李好古成為右監,天子有事通常直接問詢李好古,他這個秘書左監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鬱悶了一陣齊國威想開了,自己已經快到花甲之年,平平安安地混幾年便告老回家,沒想到天子派了他這樣一件大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樣,齊國威將秘書監的事務一股腦地丟給李好古,自己帶著幾名親信坐鎮在文華閣,專心處理編撰《文華大典》一事。從挑選編撰大典的官員、文人,到過問書籍收集的情況,安排辦公的場所,催撥銀兩,事無巨細地過問。
田守樓在信中講述了要想入選編撰可不易,除了少數名氣大、份量重的人物外,齊左監可是嚴格把關,被人戲稱「非禮莫進」。典客署令包立銘自以為是狀元及第,編撰大典肯定少不了他,結果得知禮部員外郎丁楚已被選中,他卻仍在核查之中,忙花二百兩銀子買了幅前朝名士所畫的煙雨圖到齊府拜望拜望,第二天果然就審核通過了。
京中官員都知道這位齊左監是個雅人,喜好字畫古玩,於是前朝名家字畫、古玩珍寶像大白菜般地送進來,齊國威專門騰出一間屋子堆放,很快就要準備第二間了。滿屋的字畫都來不及觀看,齊國威既欣喜又忐忑,盤算著有空挑一些好東西給太子爺送去。編撰《文華大典》是太子所提議,飲水思源,這個揚名發財的好機會是太子給的,到東宮感謝是應有之義。再者收了這麼多好東西,總覺不安,御史台因為魯從茗之事氣焰全無,一時間肯定顧不上自己,但還是向太子表示一下心意,有太子照應比什麼都來得穩妥。太子攝政以來,天子已經多次嘉許,此次提議修撰《文華大典》得到士林一致稱頌,楚安王審結江南轉運司一案的風頭也被太子壓過。
身為文人,江安義對修撰《文華大典》頗為上心,慨嘆道「可惜我不在京中,要不然以我崇文館直學士的身份,一定可以入選為大典的編撰。」
張克濟啞然失笑道「主公註定要名垂青史,何必跟那些書蟲一爭高下,與其爭那些虛名,還不如為百姓做些實事。」
江安義笑起來,張克濟的恭維讓他身心舒坦,將他與那些不務實業的人區分開來,這也正是江安義對自己的期許,將來在史書上留下的不是狀元郎、詞仙之類的聲譽,而是治世有方能臣。
「文治武功,粉飾太平,再多的華章也掩蓋不住鮮血和屍骨,林華縣城外萬餘屍骨未寒,太子和群臣就急著替天子歌功頌德了。」張克濟譏諷地嘲道。
對於張克濟的悲憫江安義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張先生經歷過巨變,看事情有失偏激,由亂到治是必經途徑,當今天子勵精圖治,境外向北用兵威攝漠人,黔州苗人降伏,西域諸國不敢東侵;境內任用賢才幹吏、抑制世家勢力,清仗天下田畝、推行合稅為一,天下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林華縣的動亂不過是場意外,而且很快平定。
如今國富民強,正是修撰《文華大典》彰顯文治的好時機,等待北定漠人之際,文治武功再建太平盛世,自己追隨天子建功立業,與有榮焉。
張克濟看出江安義的不以為然,暗嘆一聲沒有繼續說,主公早年雖然困苦,但年少及第後仕途順暢,天子信寵、治政有方、士林稱道、家業興旺,太多的幸事集於一身,難免有些飄飄然。
一帆分順並不見得是好事,主公此次進京任官恐怕遍地荊棘,不找個好謀士相助恐怕要吃虧,就怕主公受到打擊後像自己那樣一蹶不振。
張克濟的手撫在銀面具上,即使是六月盛夏,冰冷的寒意仍讓人心??,暗中打定主意,如果主公找不到合適的謀士,自己在年前便隱在馬車中悄然進京,替主公分憂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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