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義,你讓我教你為官之道,為師力有不逮。我一向不喜歡結黨,澤黨聚會極少參加,向來以孤臣自居。教過的那些弟子多數已無來往,何況十多年過去了,為師想了一下實在找不出適合做你幕僚的人。人心易變,輕易招攬不熟悉的人對你而言反易生事端。」
方才吟誦定風波,江安義已經將此事放下,笑著開口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此次進京不論身居何職,學生自當實心任事、公正廉明,但求無愧於心便是。」
范炎中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方不負平生所學,這一點安義做得比為師要好的多。為師指點不了你為官之道,但對自己為官的失敗之處倒有幾分思考,覆舟之戒或許能供你參考參考。」
江安義坐正身子,頭微前傾,目光注視著范師,洗耳恭聽。
「為師當年自許聰明、有才幹,指摘朝政、評否人物,言辭犀利,與人相爭不知退讓,以致處處樹敵、人人側目,為師不僅沒有警惕,反而沾沾自許,以為不遭人妨是庸才,如今思來,當年相爭之事多是一葉障目,錯不自知,為師要說的第一點便是守拙。」
范炎中緊盯著江安義的眼睛道「安義,你三元及第,被人譽為詞仙,為官政績卓然,聰明異於常人。京中不比地方,各方勢力盤結,暗中妒恨你的人不在少數。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要面對的陰風暗箭防不勝防,天子雖然信寵你,但身為天子要顧及方方面面,不可能事事秉公處置。身處猜疑、忌恨之中,你要堅守住自己的操守和志向,絕不可鋒芒太露,夫子云敏於行而訥於言。為師讓你守拙,就是要你多聽、多做、少說,不逞口舌之利,背後不論人短,俗話說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人有包容,謀事易成,有的時候不妨故意示弱,多些隱忍。」
江安義點點頭,脫口說出「難得糊塗。」
「難得糊塗」,范炎中重複了一遍,贊道「這四個字深得守拙二字的真諦。道理安義已然明白,但知易行難,安義要時常提醒自己。」
范師本端起茶潤了潤喉嚨,繼續道「第二點便是說話莫要太直,老夫便因直言無諱得罪君王,不得不致仕還鄉。」范炎中慨嘆道「被斥之初老夫一腔憤悶,認為天子是昏君,身邊都是佞臣,信而見疑、忠而被斥,報國無門。」
江安義想起初見范師時,范師就像一隻刺蝟,豎著滿身的尖刺整天怒氣沖沖,算得上是人嫌狗憎,後來被自己所吟的定風波打動才有所改變,自己鼓動他寫書,將他的注意力轉向立言、立德。
「伴君如伴虎,忠言逆耳,當今天子算是明君,對你也極為信寵,但你向君王勸諫時也要注意言辭,不可一味孤耿求名。為師並不是要你做個順迎君意的佞臣,而是讓你吸取為師的教訓,在勸諫君王的時候不妨言語委婉些。」范炎中自失地一笑,道「老夫當年常當面指摘天子之錯,直言犯諫,雄辯滔滔,氣得天子臉
色鐵青,未嘗沒有直諫邀名之心。說起來天子對老夫多有容忍,如今思來,是非對錯難以辯清。」
「這一點韋義深做得很好,他獨相十餘年,輔佐天子總揆百官,維繫著朝堂的安穩,為師以為他善於和稀泥、不能據理力爭,無所建樹,現在方知韋相的不易,換做老夫為相,恐怕不用半年朝堂便要生亂。安義將來如果能登堂拜相,不妨對韋義深的為相之道多加揣磨,至於孔省,老夫與他不熟,此人行事圓滑,亦有可取之處。夫子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學無止境,安義當勉之。」
江安義點頭應是,范炎中嘆道「天子之威不容挑釁,犯顏直諫的做法不足取,既有損天子的威嚴又害了自家的前程性命,最重要的是於事無補。為師常想當年進諫如果言語和緩一些,以天子的性格說不定能聽進去,或許為師還能在京城多呆幾年。不過福禍無常,要不致仕歸家,老夫也不會收下安義,也不會寫下《雲水潭話》,更不會像今天這般大徹大悟。」
范炎中捊了捊飄亂的白須,看著江安義欣慰地道。江安義站起身,躬身道「能遇到范師,是安義此生之幸。」
示意江安義坐下,范炎中繼續道「曲高和寡,潔高不為世人所喜,京城官場魚龍混雜,要想立足不易。安義你為人處事偏於剛強,當年因清仗一事得罪世家、官場,在禮部時受到冷遇排擠,雖然外任將近十年,恐怕餘波未平,這點要有心理準備。」
「呵呵呵呵」,范炎中笑出聲來,道「為師不過是紙上談兵,當年自己可是個人嫌狗厭的角色,柔能勝剛、和光同塵的大道理不說也罷。」
沉默片刻,范炎中推開椅子站起身,月光灑落在他的銀髮上,如霜如雪。緊盯著江安義,范炎中肅然道「安義,其實為師真正希望看到的是一個銳意進取、不忘初心的你,當初你對為師說過今生之願是守護家人、守護親友、進而守護天下百姓,為師此生不知聽過多少豪言壯語,臨到老來才覺得你所說最貼切,一個人連累家人都維護不了,又談何治國平天下。所以難得糊塗,這四個字從你口中說出,為師既欣慰你的悟性,又擔心你難得糊塗久了變成了真糊塗,如果你變成只知做官、不顧百姓死活的人,那為師縱死九泉也深感不安。」
江安義站起身,肅容道「先生之教,學生銘記在心,絕不敢讓先生蒙羞。」
…………
安齊縣李家堡,江安義在彤兒的親二哥李東海的引領下前往積善堂,堡內自成街市,大道兩旁站滿了看新姑爺的李家族人,彤兒是李家堡的掌上明珠,他的夫婿是狀元郎,官居化州刺史,誰不好奇想看上一眼。
耳邊充斥著「嘰嘰喳喳」品頭論足的議論聲,見慣大場面的江安義仍感覺有些尷尬,一旁的李東海倒是神采飛揚,江安義來訪的消息是他暗中透露出去的,他有意讓族人看看自家強勢的妹夫,這會大大增強二房在族中的話語權。
李明德與李明性(彤兒的父親)、幾個族中的長者在積善堂前迎候江安義,按理他們是長輩只需在屋中等候就可,可是李明德力排眾議,說江安義不光是李家的姑爺,還是李家生意上的重要夥伴,不能慢待。
身為族長,李明德已經將李氏一族牢牢地掌控在手中,他的話沒人敢不聽。前次李師成派李東祥和李東海前往化州做生意失利,京中的大兄李明行(太僕寺卿)來信支持他整頓族務,李明德借勢將擁護李師成的老六、老八以及小一輩的人物統統閒置,又更換了一批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老人,迅速建立起自己的班底。
李明德自知做生意並非己長,將族中生意重新交給二弟李明性打理,而有彤兒這層關係,李家的生意通過化州走向西域。李家世居江南,綢緞、瓷器、茶葉是家族生意的強項,而這些東西在西域十分暢銷。兩年功夫,李家進帳便超過百萬兩,家族擺脫了每況愈下的處境,百年老樹重煥生機,李明德樹立了族長的聲威。
接近午時,陽光直照在積善堂內,這棟有數百年歷史的老宅剛剛修繕過,院子正中石制荷花缸古樸笨拙,幾朵鮮艷的荷花從綠葉中探出頭來,玲瓏可愛,桐油油過的柱子、窗柵在陽光下閃著鮮亮的木色,烏木窗上精心雕琢的人物、花飾默不作聲地講述著家族深厚的底蘊。
聽到逐漸接近的喧鬧聲,李明德捊了捊鬍鬚,眉梢微不察覺地跳了跳,要說李家跟江安義之間有仇怨,當年余知節率江安義等人在仁州清仗田畝,劍鋒直指李家,父親李師友抗爭失敗後氣恨而死,李家因而面臨衰敗的危機。
雖說根源在天子處,但余知節、江安義等人身為爪牙不遺餘力是最直接的原因,李家為了應對也使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江安義差點被襲身亡,當年雙方的仇怨結得很深,以至彤兒婚姻受阻鬱郁將亡。後來王皇后賜婚,李明行來信陳說厲害,自己代表李家答應將彤兒嫁予江安義為妾,李家則藉助彤兒將生意做到西域,化解了李家的經濟威機,生意上的往來讓李家和江安義之間的芥蒂緩和了許多。
這次江安義登門拜訪,是進一步化解仇怨的良機,身為一族之長要從長遠看事情,帶領家族走向長遠,李明德深知不能糾結於當年的仇怨,大兄(李明行)也曾在信中告訴自己,交好江安義能給李家帶來至少三四十年的成長期。
緩緩地捊著鬍鬚,李明德眼神清亮而凌利,有二十年時間自己就能改變李家岌岌可危的情形,甚至能將李家在世家中的排位提升兩三位,至於二十年後,是下一任族長的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自己能做的便是為家族選一個好的繼任者。
甬道上,江安義越走越近,李明德放下捊須的手,淡淡地道「姑爺上門,大夥隨我迎一迎吧。」說著率先舉步向前,李明德臉上掛起和熙的笑容,身後李氏族人各懷心思,朝著江安義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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