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桃花很高興,因為青青給我揉肚子了!」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無、無礙。」
磕磕絆絆,兩個字,有生以來,千來年,他第一次結巴。
桃花窘得不敢抬頭,肩上一重,一條絨毯蓋在了她腿上,她滴溜溜地偷瞄鳳青,只瞧見緞面的靴子越走越遠。
鳳青出了屋,又反手合上門:「鳴谷。」
「在。」
鳳青默了一下:「把那個女護衛叫來。」
桃花公主來聽茸境拜師學藝,依照聽茸境的規矩,別說護衛隊,就是梨花尊上親自來了,也不能隨意進出聽茸境的地盤,妖尊寬放,才讓桃花公主帶了貼身的護衛來了。
「梅花酥?」鳴谷記得好像是這麼個怪名字。
鳳青點頭。
鳴谷回:「哦,一大早被十八叫去抓野雞了,說小殿下愛吃。」
鳳青沉了沉眸影。
鳴谷只覺得氣氛詭異,說不出來的尬。
屋裡小姑娘有氣無力地喊了聲:「青青……」
這是?
不對勁啊,鳴谷想著,正想探頭探腦地瞧一番,便聽得妖尊大人吩咐:「鳴谷,你去霍狸那裡要一樣東西。」
霍狸住了兩百多年了,這是妖尊頭一回管她要東西。
鳴谷奇了怪了:「什麼東西?」
鳳青沉吟,擰眉思忖了許久,說:「母的要用,公的不要用的東西。」
「……」
啥?母的要用,公的不要用?
鳴谷一臉懵逼!
所以,當鳴谷拿著從霍狸那裡要來的東西——母的要用,公的不要用的東西時,鳴谷猶如捧著燙手的山芋,恨不得立馬扔了,然後一頭鑽進雪地里。
老臉啊,老臉啊!
壓著一口老血,鳴谷雙手把東西遞給妖尊時,頭都沒敢抬。
鳳青接過那包東西,用錦布裹著,目光只停留了一眼。
他說:「出去。」
鳴谷氣都還沒喘順呢。
鳳青催促:「走遠點。」
卸磨殺驢!
鳴谷頭也不回地出了小築,他覺得他需要靜靜,可是很好奇是怎麼回事?豎起耳朵,腳步不自覺往回挪……
「滾遠點。」
是鳳青的聲音。
鳴谷:「……」他灰溜溜滾遠了。
屋裡,鳳青把那包東西一股腦塞給了桃花。
桃花是個不恥下問的好姑娘:「哪裡來的?」
鳳青不想回答。
桃花這會兒也顧不上害羞了,好奇地盯著懷裡的東西看,眼神怯怯的,又有點小期待,說不出來的嬌憨。
鳳青輕咳了一聲:「會不會用?」
桃花抬頭,睜著一雙水光瀲灩的眸子:「你會嗎?」
「……」
鳳青不自然地轉開了視線。
桃花嘿嘿笑了:「青青,你是不是害羞了?」
她一身紅裙子,嬌滴滴的小姑娘,說起話來軟綿綿的,眼裡滿是調侃。
她這不怕事兒的性子,像她父親。
鳳青將目光轉回來,面上鎮定自若,道:「本妖尊一千歲了,不知道害羞是什麼。」
呵,真是只害羞的老鳳凰。
還純情!
桃花點頭:「哦。」
不害羞是吧?她把手裡那一包東西舉到鳳青眼前,喜笑顏開:「那你幫我。」
鳳青:「……」僵硬地轉身,木訥地抬腳,略微慌亂的語調,「不舒服便喚我。」
桃花抱著肚子,笑得在榻上打滾。
昨夜裡喝了酒,桃花起時便是日上三竿,折騰了一番,換了鳳青榻上的被子,已經快午時了。
嗯,她餓了。
十八師弟剛從藏書院勤學苦練回來,便去了廚房,磨刀霍霍向豬羊。
雞鴨魚肉什麼的都有,是早上同梅花酥一起去捉的,不想,竟捉了一隻開了靈智的小獸,還幻了人形。
修為還瞧不出來,幻成了人族的姑娘模樣,十幾歲的模樣,嬌艷欲滴的。
流零繼續磨刀霍霍,擼起袖子,朝那幾隻野雞走過去。
坐立雞群的那隻立馬猶如驚弓之鳥,往牆角里縮,哆嗦著怯怯地問:「你、你做什麼?」
流零正色:「做飯。」
他又走過去一步。
小姑娘立馬抱頭,大喊:「別、別宰我,我不是雞,我真的不是雞,我是鳥。」
周圍三四隻山雞咯咯亂叫,小姑娘頭上還豎著幾根雞毛。
雞窩裡逮來的一窩,毛色還一模一樣,偏偏說自個兒不是雞。
流零一本正色:「鳥會飛,你不會。」
她淚眼汪汪地解釋:「那是因為我翅膀受傷了,掉進了雞窩。」可憐巴巴地抽了抽鼻子,「真的,我是鳥,是聽茸境外面的雪鳥。」
聽茸境的雪鳥不是一般的鳥,是一種特別像雞的鳥,當然,與雞也有顯著不一樣的特徵,流零看了看那隻說自己是鳥的姑娘頭上的雞毛:「雪鳥都是白色的。」
然後,她頭上的毛,有黑不溜秋,有土灰土灰。
那隻『雞』據理力爭:「也有雜毛的!」
對於聽茸境的雪鳥的毛色,流零不關心,他打量,關心的是:「肉太老了。」
做糯米雞,確實不大合適。
那隻『雞』一聽,眼珠子就亮堂了,立馬見風使舵地附和說:「對呀對呀,我的肉很老的,老母雞的肉一點兒都不好吃的。」
不是說不是雞嗎?
所以到底是不是雞?
還是鳥?
流零想拔了她的毛,割開她的肚子,看看品種。
對方求饒:「小哥哥,你別宰我好不好?老母雞不好吃的。」
這時。
鳴谷在廚房外面,喊:「十八。」
流零放下刀,出去:「鳴谷爺爺。」
孔雀一族,教養是北贏一頂一的,講禮貌講文明尊老愛幼的美德代代相承,
「……」鳴谷感覺喉嚨被一口老血卡住了,嘴角擠了一個生硬的微笑,「別這麼叫,太客套了。」
他三百歲不到,哪裡老了!哪裡老了!有妖尊老嗎!
流零認真想了想,就不客套了,改了口,喊:「爺爺。」
「……」
鳴谷覺得,他真的快吐血了,順了一口氣,和藹慈祥地問:「桃花不到十四歲,十八你多大?」
十八弟子流零有問有答:「一百。」
鳴谷笑得可親:「叫叔吧。」
「鳴谷叔叔。」
怎麼聽著還是這麼扎心呢?
鳴谷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不想提輩分那個話題,說正事:「妖尊說,午膳想吃紅棗燉老母雞。」
說完,鳴谷就走了,很麻利地走了,他真的——很麻利!
廚房的角落裡,某隻『老母雞』只覺得天打五雷轟,有點外焦里嫩,看著那把開光的菜刀,瑟瑟發抖。
「你別宰我,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老母雞』話說得很快,一副孤注一擲的架勢,「誰的都可以。」
流零拿刀的動作一頓,緩緩看過去,木然地凝視了很久。
他開口,面色寡淡:「我師傅鳳青,為什麼只吃竹筒飯?」
他來聽茸境的第一日,鳴谷便說了鳳青的喜好,第一條便是飲食。
那姑娘好像愣了一下,怔忪了很久,開口回答。
「他要恕罪。」
整個北贏,從來沒有誰敢說聽茸境鳳青有罪,便是古記載里,也沒有一筆詬病。
流零目光一沉:「你是誰?」
男生女相,他沉眼時,方顯凌厲了幾分。
對方顯然不樂意說:「說好了只問一個秘密的。」
流零不說話,徑自磨刀。
那雞群里的姑娘努努嘴,哼了一聲,嘆著說:「我是一隻小小鳥,掉進了雞窩的鳥,」高聲放歌,「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
流零:「……」
午膳,主菜是紅棗燉老母雞。
流零看著那一大鍋雞湯,一股腦進了桃花師姐的肚子,他盯著看:「師姐。」
「嗯?」
桃花啃了一口雞腿,有點老,繼續喝湯。
「你,」
十八小師弟欲言又止啊,看著師姐的眼神,很是深沉糾結。
桃花笑得沒有架子:「你說呀。」
他就直說了:「你頭髮好醜。」
「……」戳心窩子了。
桃花摸摸腦門前一撮豎起來的小短毛,順了順,又用力往下壓了壓,當時剪得太狠,留得太短,頭髮硬,根根直立很是頑固,怎麼壓都壓不下去,桃花就放棄了,神色坦蕩蕩:「你去過人族沒?」
流零師弟說:「沒去過。」
桃花面不改色地說:「這是大楚現下最風行的髮髻了,只有貌美的姑娘才能駕馭得住。」
流零點頭:「哦。」
桃花還想再辯白一番的。
他補了一刀:「還是很醜。」
桃花:「……」
她咬牙,不後悔!為愛痴狂!剪個毛算什麼!剪光頭她都敢!
「我去藏書院了。」
然後,流零師弟收了碗筷就走了。
有個這麼刻苦的師弟,桃花表示很有壓力啊,起身,換了件天下第一美的裙子,桃花蹦噠著去了鳳青的聽茸小築,離她的聽茸小小築,只隔了幾步路的距離。
聽茸小小築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鳳青給她題了字。
鳳青正在看書,竹簡精裝,文字是桃花讀不懂的文字,她進去,他只看了她一眼,便繼續看書。
桃花自己躺到鳳青小憩的矮榻上,哼唧著說:「青青,我肚子不舒服。」
鳳青瞧了一眼,確實臉色不大好,走過去,探了探她的脈,取了厚厚的狐裘蓋住她,手覆在她肚子上,輕輕按壓。
「這裡?」
她搖頭。
鳳青往上了一點:「這裡?」
隔著厚厚的狐裘,他的手是涼的,她的身子很暖。
桃花說:「上去一點。」
鳳青的手便稍稍移上去了一點,輕按了一下,然後抬頭看仰躺著的小姑娘。
她皺眉,白著小臉:「再上去一點。」
鳳青便再往上了稍許,輕按:「這裡?」
桃花立馬點頭:「嗯嗯。」
他問:「午膳吃了什麼?」
桃花乖乖的:「紅棗燉老母雞。」
「吃了多少?」
桃花想了想,估摸了一下:「一鍋?」
鳳青嘴角一抽。
「以後不要吃那麼多。」他笑,手按著的那一處,是胃,輕輕揉了一下,道,「你是撐到了。」
桃花窘。
果然,女子葵水時最弱了,她以前吃兩鍋都不會撐到的。
桃花很鬱悶,抓著鳳青正要抽離的手,放在自己腹下一指的地方:「我這裡也疼,不是撐的。」
隔著被子,她身體很軟,分明清瘦得很。
鳳青手掌有些僵硬,一時忘了動。
桃花哼哼唧唧了一聲,蜷在白絨絨的狐裘里,露出一個小腦袋,額頭剛剪了的一撮短髮有些滑稽好笑,眼睛盈盈水光,臉色蒼白,蹙著眉可憐兮兮的樣子,軟軟糯糯地喊:「青青,疼。」
像只軟軟的小奶貓,又乖又嬌。
鳳青心軟得一塌糊塗,便顧不得男女之妨,不輕不重地給她揉著:「疼得厲害?」
書中記載,女子葵水,時有腹痛。
她用力點頭:「嗯。」臉色不大好,卻笑得明媚,小姑娘說,「我覺得我太厲害了,血流成河還能活蹦亂跳。」
血流成河……
貌似書中不是如此記載的。
鳳青笑罵:「口無遮攔。」
她笑著,眸光專注而凝靜:「才不是口無遮攔,許多話我只和青青說。」
鳳青動作微微一頓,斂眸,繼續給懶洋洋躺著的小姑娘揉肚子,她啊,總是不經意地,捧出小姑娘的赤子之心,毫無保留。
要命!
桃花被揉舒服了,肚子沒那麼墜疼了,神采奕奕地看著鳳青:「青青,我不舒服,可以不去藏書院讀經修習嗎?」
鳳青點頭,隨她,
她眼神一亮,坐起來:「那我能和梅花酥去捉雪兔嗎?」
她是個坐不住的性子,玩性大。
鳳青把她露出被子的雙肩按回榻上:「不能。」
她還想垂死掙扎呢。
鳳青又說,很是嚴肅:「這幾天不准碰水,不准玩雪,不准吹風,不准嗜辣。」
小姑娘長大了嘴巴:「那我還能做什麼?」
鳳青一頓,道:「……躺著。」
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過來,鳳青把矮榻上的小姑娘裹得嚴嚴實實,這才心滿意足地去外間看書了。
鳴谷進來時,便看見鳳青一手捧著一本書,一手執毛筆,也不知道是看書還是作畫。
「妖尊,方才梨花尊上送來了不少藥材,說是給小殿下補身子的。」
八成是小護衛傳了消息去大陽宮。
「嗯。」鳳青未抬眸。
鳴谷又道:「還留了兩位女妖暫住,說是照顧小殿下兩日便會回去。」
「嗯。」
鳳青心不在焉,看著宣紙,筆尖流動,很緩。
「貓妖尊上還說,」說到此處,鳴谷欲言又止了。
鳳青抬了抬眼皮:「莫要支吾。」
鳴谷斟酌了一下,如實轉達:「說小殿下還小,不懂尊老,」瞧了瞧鳳青的神色,不由得壓低聲音,「老牛吃嫩草不、不好。」
一滴墨水,花了畫面。
那幅畫,只畫了輪廓,不知是何模樣。
誒,大陽宮的梨花尊上還真是敢說,那一副護犢子樣兒,和楚彧如出一轍,什麼叫老牛吃嫩草?妖尊大人是牛嗎?
鳳青似乎有些煩躁,直接扔了筆,將那副不成型的畫,揉成了一團,拿了手邊的書來看。
鳴谷眼尖:「妖尊,您看的是,」他不可思議,「婦經?」
鳳青冷眼一瞥,糾正:「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