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鳳凰,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獸。」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她被推得撞在了石壁上,後背火辣辣地疼,小臉一瞬便白了,目光清澈,泫然欲泣,卻倔強地忍著。
她是桃花……
榮樹狠狠咬破了舌尖,極力壓下喧囂亂竄的血氣:「聽話,別過來。」
哨聲又起,無休無止。
身體像被無數隻蠱蟲啃咬吞噬,所有感官被撕裂,只剩疼痛,他咬破了舌尖,一聲不吭,將整個人撞擊出去。
儘管如此,儘管被蠱蟲啃噬掉了所有理智,他的身體卻像本能似的,自始至終將角落裡的小姑娘牢牢護著。
洞中昏黑,女孩兒臉上鬼魅的笑龜裂,兜帽下的臉越近猙獰,她笑著喊著,嘶吼咆哮。
「這都怪你,是你哥哥毀了我的臉。」
身影猛地一撲,七八歲的女孩兒身形嬌小,卻恰好擋住了洞口漏進來的光,半明半暗地打在臉上,大大的兜帽下那張臉不復往常的白皙精緻,右邊的半張臉爬滿了皺紋,還有坑坑窪窪的溝壑,恐怖至極。
童妖所修駐顏術,一旦妖法被破,衰老速度極快。
她這半張臉便是在蟲海拜楚梨花所賜。
「我要把你的皮一塊一塊剝下來。」
蕭魘突然放聲大笑,一步一步逼近角落裡的小姑娘,目光淬了毒,直勾勾地盯著那張絕美的臉。
倒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一副讓鳳青與榮樹都神魂顛倒的好相貌呢。
蕭魘勾唇,左邊臉頰依舊精緻,越發襯得另外半張臉扭曲猙獰,她抬手拂過那遍布側臉的褶皺:「剝了你的皮,然後畫一張一模一樣的皮,以後便只有我有著你這幅容貌。」
她抬手,朝桃花伸去。
榮樹狠狠推開,整個人撞在石壁上,他疼得躬身,滿頭大汗,膚色紙白,唯獨被咬破的唇染著一抹殷紅的血色。
「別、碰,」他喘息聲又重又亂,一字一字廝磨艱澀,「別碰她。」
他眼裡,鋪天蓋地全是威懾,像狂躁的野獸,似乎下一秒便要撲上去將敵人撕碎。
培育了兩百年的催心蠱,居然還比不過這十四歲的人族姑娘更蠱惑人心,居然叫他這樣恣意妄為的邪妖收了心,一門心思護她。
呵。
蕭魘笑,純真無害般:「榮哥哥,你不是嫌我弄髒了她的身體嗎?」那幼童一般的口吻,唯獨大大的黑瞳全是兇狠,「那我把她殺了,給你做一個乾淨的好不好?」
榮樹磨牙,眼裡全是火,忍著痛艱難地蹦出一個字:「滾!」
話落,不要命似的,榮樹用身體狠狠撞向蕭魘,發了狠地往死里撞。
「砰——」
一聲巨響,兩人一同摔在了堅硬冰冷的碎石上,血腥味蔓延,一地碎石很快便染紅了尖銳的稜角。
蕭魘瞳孔一緊,吃痛地吐了一口血沫,捻了一根白玉的笛子,放在唇邊吹出一串雜亂無章的音符。
種了七年的催心蠱,埋得太深太久,一經催動,不奪魂,也能痛得也要了命。偏生這萬蠱之王半分心神都不亂,咬著牙受著這蝕骨鑽心的疼。
桃花眼睜睜看著他疼得滿地打滾,兩手的指甲全部被地上堅硬的亂石掀翻,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卻一聲不吭,咬著唇,含了滿嘴的血就是不叫一句。
他把她藏在後背,說,沒事,疼不死。
桃花紅著眼,手足無措,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喊他。
「榮樹!」
「榮樹!」
凌亂無章的音符聲不休不止,夾雜著重重喘息,還有小姑娘慌亂的喊叫聲,嘈雜至極,忽而,清潤輕淺的一個聲音穿透而來,沸沸揚揚的混亂里,卻依舊清晰。
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桃花。」
似冬天裡破冰開出來的第一枝芙蓉,撥開冰霜,溫潤了滿世界。
桃花有些木然地轉過頭去,一身血衣,還有清風霽月的眸,是鳳青來了。
「青、青青。」
她眸光跳動,驚,喜,還有慌,她幾乎本能地去扯腰帶早便不知去哪的中衣,只是袖子是破的,衣領也開了,怎麼扯也遮不住擦傷了肩頭。
方才怕,不知為何,她的青青來了,她又開始慌了。太混亂了,太不知所措,以致於她張著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擋在她跟前的榮樹募地往地上栽,她下意識便伸手去撫,剛扯回去的衣領又滑出了肩頭,露出她裡面的小衣,是素白色的。
桃花知道,現在她一定狼狽極了。
鳳青盯著她,盯著這樣狼狽的她。
誰都沒有出聲,只有蕭魘在狂亂地大笑,孩童的嗓音尖銳得很,在洞穴里迴蕩不停:「哈哈哈,齊了,這下都來齊了。」蕭魘像個勝利者一般,洋洋得意,「鳳青,你看她,你的十七弟子髒了,她的身子髒了。」
桃花想開口,蕭魘又高亢地扯著嗓子說:「你來晚了,方才,我用她的身體和榮哥哥雙修了。」
雙修?
桃花很懵,只是本能地去尋鳳青的目光。
他正望著蕭魘,目光似冬日暮色,只有嚴嚴實實的黑沉。
蕭魘嗤笑,問鳳青:「她是破鞋了,你還要她嗎?」
話剛脫口,蕭魘還來不及看鳳青的表情,只覺視線一花,咽喉便讓一隻冰涼冰涼的手扼住了,眼前光線暗下,是鳳青的另一隻手,罩在了她的腦門上方一寸。
妖氣,還有濃烈得讓人震顫的鳳凰真氣,幾乎要撕破她的身體,她嗅到了,瀕臨死亡的戾氣。
蕭魘木然地抬眼,對上鳳青眼底一汪冰魄。
「你這半張臉是我毀的,想報仇,找我。」他掌心逼近,罩在了蕭魘完好的左臉上面,「如果你還能活著的話。」
話後,掌心凝氣。
「啊——」
皮膚撕裂,烏黑的血滲出來,蕭魘歇斯底里地慘叫。只是片刻,白皙不復,左臉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從耳朵至脖頸迅速爬滿了皺紋。
她的臉,徹底毀了,即便再功成,也修復不了這鳳凰真氣剜去的血肉。
「啊——啊——」
女童的慘叫聲不止,聲嘶力竭。
然,鳳青掌心的青光一直不停,掐著那截皺紋遍布的脖子的手,血管凸出,似要爆裂開來,殺氣翻湧,激震得滿地碎石抖動。
他嘴角的血,也一直在往外滲。
桃花看著那順著鳳青嘴角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的血,慌了神了,又不敢貿然碰他,一直忍著的眼淚就滾下來了。
「青青!」
「青青!」
她哭著喊他,他不放手,濃郁的青色光暈縈繞,整個洞穴都在震動:「夠了,你流血了,流血了……青青,青青!」
鳳青猩紅的眸,緩緩清明。
驟然,一聲轟鳴,石壁便劇烈地顫動起來,地上碎石跳動,洞頂開裂,一塊大石搖搖晃晃了兩下,便大力砸下來。
鳳青立馬收回掌中的妖氣,攬住桃花的腰,避開了砸落的大石。
蕭魘得了喘息,轉瞬便化為無數黑色蠱蟲,鑽進了地表,轟鳴聲還在繼續,刺得人耳朵發疼。
一隻手覆住桃花的眼:「乖,閉上眼睛。」
鳳青的聲音很輕,輕輕柔柔地鑽進桃花耳朵里,胸口那狂亂的心臟立馬就安分下來了,她聽話地閉上眼睛,轟鳴聲便不見了,肩頭披了一件衣服,有重重的血腥味,還有淡淡梅花香。
然後,鳳青把她護在了懷裡,嚴嚴實實的,她看不到,耳力卻靈敏了些,聽見榮樹暴躁的催促聲。
「要塌了,你帶她走。」
「快走!」
「愣著做什麼?」
「老鳳凰,快帶她走!」
氣息不穩,有氣無力的,聽得出來榮樹元氣大損,一定傷得極重,桃花剛要睜開眼睛,鳳青就伏在了她耳邊:「乖,抱緊我。」
她暈暈乎乎地照做了,耳邊有疾風,刮著臉,鳳青身上的血腥氣鑽進鼻子裡,讓她一瞬恍惚,揪緊心臟快要呼吸不上來。
再睜開眼時,是洞外光景,灌木叢林,烏黑陰沉的天壓在頭頂,還有身邊緊緊抱著她的鳳青,抱得很緊,不知道是他還是自己顫抖得厲害,耳邊是鳳青的喘息聲,又快又亂。
「青青。」她聲音沙啞。
「嗯?」
鳳青鬆開她,僅著了中衣,目不轉睛地凝望她,眼裡有她看不懂的幽深,還有一絲像是後怕的心有餘悸。
「榮樹……」她扯了扯鳳青的衣袖,啞著聲說,「榮樹還在裡面。」
鳳青默然地看她,目光沉沉,像陰雨天的墨色,像隱忍著什麼,暴風雨欲來一般,壓抑得讓人喘息不過來。
他生氣了吧。
桃花低頭,掐著哭腔說:「青青,我沒有髒。」
又委屈,又害怕,她眼淚安靜地砸,小心肝兒都揪一塊兒了,她怕青青惱他惹了麻煩,更怕她方才衣衫不整的模樣引他誤會了。
抬起頭,小姑娘倔強又堅定地重複:「蕭魘撒謊,我沒髒,我和榮樹沒有雙修。」
紅著眼,可憐兮兮的。
鳳青抬手,給她擦眼淚,多看她一眼胸腔里那團燥亂的火氣便偃旗息鼓了,聲音很輕,怕嚇著本就受了驚嚇的小姑娘:「我知道,都知道。」
那隻鹿什麼惡習都沾,唯獨不下流。
即便有什麼,那又如何。
桃花哭得更凶了,方才還能忍住,看見了鳳青,就不知怎麼了,不爭氣得一塌糊塗,抽抽噎噎地說:「榮樹,榮樹他……」
斷斷續續,她語不成句。
鳳青捧著她紅通通的小臉:「桃花,要我救他嗎?」
她怔住。
鳳青與榮樹,有多年仇怨,她不是不知道。
她沉吟了一下,擦了擦眼睛:「青青,榮樹他被蕭魘的阿婆種了催心蠱,就算這樣,他都沒有傷害我。」她頓了片刻,「是他將我從聽茸境抓出來的,也是他在洞穴里護我救我的,前者沒有惡意,後者是善意。」
恩怨分明,是非曲直她分得一清二楚。
這小姑娘,即便吃盡了苦頭,也從不怨尤,總是記著好,總是黑白明辨。
鳳青笑,拂了拂她的臉,將沾染到的血漬擦去:「我知道了。」他替她攏好衣服,「他對你好,我給你還。」
他放下她,起身。
桃花用力抓住他的手,咬著嘴角,眸光盈盈水汽:「可是青青,我也要你好好的。」
鳳青點頭。
他拍拍她的頭:「乖,不要一個人哭,我馬上就出來。」
「好。」
桃花乖巧地點頭,坐在地上,不吵不鬧,抿著嘴角把眼淚逼回去,看著鳳青幻化成了青色的鳳凰,轉瞬飛進了正在坍塌震動的洞穴里。
直到看不見了鳳凰,桃花眼睛就濕了,咬牙忍著,青青說了,不要一個人哭……
轟鳴聲還在繼續,還有洞穴口百米之外的打鬥聲,她哥哥正與老嫗纏鬥著,只見黑色佝僂的人影變成了無數隻黑色的蟲子。
桃花驚愕了。
之前在聽茸境的藏書院看到過,蠱蟲一族是寄生獸,食骨血精元,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能化為蠱蟲,無性繁衍,培育速度極快,而且能蟲化,只要母蠱不死,便殺不盡。
難怪四尾狼妖王還有哥哥都想滅了蠱蟲族,這樣的種族確實不能任其壯大。
「被欺負了?」
說話的同時,梨花一掌碎了後方的一片蠱蟲,拳頭大小,密密麻麻。
隔著老遠,桃花紅著眼點頭。
楚梨花聞言,神色一沉,罵了句:「老妖婆。」
隨即他便閉眼,凝神靜氣,任體內妖氣涌動,那黑色蠱蟲不斷靠近,他突然睜開眼,猝不及防地扔出了手裡的劍,朝著左後方十米外的位置。
「啊!」
一聲驚叫,只見那被刺中的蠱蟲迅速漲大。
一擊即中,准了,正是蕭牡那個老太婆的母蠱破裂了,這一劍注了他所有妖力,周遭爬滿的蠱蟲瞬間便全部化為了一灘血水。
砰的一聲,蠱蟲破開,那條膨脹到巨大的母蠱在地上蠕動扭曲。
蕭魘大喊:「阿婆!」
本藏匿於灌木中的女童跌撞了出來,兜帽被木刺劃破,遮不住她的臉,一半血肉泥濘,一半蒼老色衰,極其恐怖瘮人。
「阿婆,阿婆!」
蕭魘瘋了似的,尖叫嘶喊,本就大於常人的瞳孔凸出眼窩,嚇人至極。
地上蠕動的蠱蟲掙扎了幾下,卻被劍牢牢刺在地上,動彈不得,她嘶鳴,蒼老渾厚的聲音只道了一個字。
「走!」
不好!想逃!
成明大妖拉弓上箭,卻在這時,一股帶著腥臭的黑煙繚繞,將那祖孫兩隻妖婆的身影牢牢遮擋。
黑煙散去時,只剩老的,小的不翼而飛了。
艹!
蠱蟲一族逃跑的本事,北贏天下第一!
楚梨花眉頭用力一擰,只扔了一句:「用赤練銀火,把她燒成灰。」
那蠱蟲將近半人大小,粗壯的尾巴甩著,突然幻出了個頭,披頭散髮:「即便化成灰,老身也會衍生出千千萬萬的蠱蟲,你殺得盡嗎?哈哈哈哈……」
這老妖婆!
楚梨花扔了一個嫌惡至極的冷眼:「先把這瘋婆子的舌頭割了。」
「是!」
隨後,整個山頭都迴蕩著老嫗歇斯底里的慘叫,直至後來,便又安靜了。
楚梨花走過去,將坐在地上的小姑娘拉起來。
「哥哥。」
小姑娘聲音發顫,小臉髒兮兮的,狼狽得不得了,唇被咬得發白,裹著鳳青那件血衣,一直瑟瑟發抖,一雙平時流光溢彩的眼睛正空洞無神地盯著洞口,慌亂害怕極了。
「怕什麼。」楚梨花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來,給她穿上,拍拍小姑娘清瘦的肩,「別說一個山洞,就算整個山頭都塌了,也砸不死你的鳳凰。」
修了千年的上古鳳凰,能治得住他的,除了魔,怕是只剩自家小丫頭了。
桃花回頭看他。
楚梨花笑笑,寬慰:「桃花,他可是鳳青。」
是啊,她的鳳凰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