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這個道理王角一直都懂,所以揚子縣、江陽縣的底層失業人群要搞暴動,要搞大規模的遊行示威,王角是知道他們中的不少人,會被鎮壓,甚至會被屠殺。
被壓迫的無產者,跟剝削階級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
揚子縣大戶,哪怕只是一條船的船東,他有家財萬貫不假,但是對不起,每一枚開元通寶,都不能隨意地送人。
哪怕是高僧上門,景教的大法師前來,不做一場法事,別想拿錢。
沒有為什麼。
就是為了體面。
而這一份體面的背後,卻是兩次內戰贏家定下的規矩。
贏家猶如天帝,口含天憲。
贏家們的「天憲」,卻是成文成法,直接擺放在洛陽宮的。
第一條,皇唐天朝「承天命,順民心」。
第二條,凡天下之人,當維護天下之主。
第三條,天下之主監察天下,天下英傑當輔佐之。
第四條,地球一應山川湖泊、海洋陸地、草木精靈,皆為天下之主所有,然「社稷主」聖心仁慈,天下人吉年有餘,可自行處之。
第五條,積余多者有大德,積余少者有小德。
……
這些「天憲」,猶如「約法三章」一樣,不僅僅在一百多年前約束住了李氏皇族,同樣約束住了最底層。
而這些,落在王角眼中,翻譯起來,不外乎就是「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財富決定權力」等等貪婪者的瘋狂。
那些文字並沒有出現,王角也猜測,穿越者老前輩,大概也是沒有傳授這樣的「知識」。
然而,一百多年前的唐朝人,發揮出了驚人的主觀能動性,他們宛若神話傳說中的天庭神仙,定下了「天條」。
天帝要遵守,天下百姓,也要遵守。
因為「承天命,順民心」,所以神聖不可侵犯。
又因為「積余多者有大德」,誰的財富越多,誰的「德行」自然也就更大,那麼自然而然的,「用人唯賢」的傳統道德體系之中,這些「大德」顯然要為天下出更多的力。
或許勉為其難「代天子牧民」也說不定。
沒有到這個份上不要緊,但為了以防萬一,哪天真要是用上了,「大德」隨時就能搖身一變……
一如現在,各省寡頭,幾近各方諸侯。
再仔細一看,嶺南省的門戶韶州,此時此刻的韶州州長唐烎,是祖上三代平民嗎?
湖南省的一省之長,號稱是「白手起家寒門英傑」,然而掐指一算,柳璨的祖父柳公器,是柳公權的同族兄弟。
如果這也算「寒門」,那他王角算什麼?
茅廁底部的密閉空間?
還是大城市大型公廁的化糞池?
至於說自己的老師錢鏢,又何嘗是什麼底層英傑,就算沒有反社會的思想,就算錢鏢只是在江東浙水做個教書匠,那也是不愁吃穿、有錢有閒的頂級二代。
平民……太少了。
哪怕是郭威,他如果叫常威,就有常克恭這樣的叔叔,就有前往長安受訓為「飛鴉」的渠道,這是普通江湖漢子一輩子都沒有的機遇,他們匆忙的一生之中,或許連長安長什麼樣子,都是不知道的。
王角看的越多,對穿越前學到的粗淺知識,理解的也就越發深刻。
甚至,這粗淺知識本身,在貞觀紀元的這個時代之中,也只有少數的精英階層,才能接觸、學習。
滑稽又可笑,然而這一份滑稽和可笑,卻是將王角打磨的無比堅硬。
他面對脫光了勾引他的金飛山,大約都沒有這麼硬。
這個時代,髒污的還不如最爛的妓院和娼館,倘若他不是穿越客,倘若不是他恰好有著豐富的穿越前經歷,倘若不是他的運氣還算可以,倘若不是他穿越的「新手村」是帝國的外圍……
此時此刻,不,就在兩年前,他不是餓死街頭,就是在餓死街頭的路上。
運氣再好一點,或許,就是江淮省揚州城中最底層的一員,然後在馮延魯這個瘋子的蠱惑下,為了一口吃的,前去搏命、玩命。
他見識過太多餓極了的人,人餓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是人。
你一生中所有的知識、理性、體面、教養、道德……都不重要,都要放到一邊,要像一頭野獸去爭搶,才能有一口吃的。
吃,成了最大的動力。
民以食為天,從來不是說吃得好。
沒有生猛海鮮,沒有美味佳肴,能填飽肚子,然後不死,就是「天」。
這些東西,王角揣摩透徹之後,才會有了跟蕭願的談話。
不是他王角不想去完美地拯救數以十萬甚至百萬計算的可憐人,是他做不到。
沒有另外一個王角會站出來的,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死去。
那麼,與其卑微悲慘地死去,倘若有人振臂一呼,帶著他們去搏幾乎不存在的一絲可能、一線生機,為什麼不呢?
這不是什麼「大楚興,陳勝王」,不是,只是很單純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並且,揚子縣暴動的底層漕幫、排幫等等失業體力勞動者,也沒有去妄想什麼「王侯將相」,有的,大約就是「王侯將相」有一口吃的,他們,也能有一口吃的,這便是好了。
更高的追求,在他們重拾生存權之前,大約是不會有的。
蕭願會覺得王角有些心狠,但是蕭願也承認,王角選擇適當適量地支持遠方的江淮人,已經是相當的了不起。
這個時代,「大德」掌握的,是整個帝國乃至整個世界最大多數的資源。
支持那些選擇反抗的江淮人,這個舉動本身,就是在挑釁那個掌控最大多數資源的畸形怪物,同時,還是龐然大物。
所以,當王角決定支援暴動的時候,蕭願很是認真地盯著各個工廠的生產。
槍炮是次了一些,但是沒關係,能用就行。
這個時代,需要一些激烈的聲音,轟鳴聲越大,大概是越發地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