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門下,政事堂五房。
堂後吏們忙忙碌碌,也有人湊在一起忙中偷閒忍不住議論。
「侯君集這次看來栽了。」
「這是肯定的,惹出這麼大事情,聖人沒派兵去隴右把他鎖拿回京問罪就不錯了。」
有人馬上道,「那都是因為前線戰事,否則侯君集就算是潛邸舊臣靖亂功勳也抵不過這大罪啊,蠱惑太子啊,殺頭都不冤!」
這些政事堂五房的堂後吏們雖說都是無品階不入流的吏員,但做為朝廷中樞衙門的吏員,卻也非一般吏員,那是天下吏員之首。
五房的各房堂後官是有品級的,且很清要。而五房無品級的吏員,也都很重要,反正能進政事堂五房的,那都是三省六部百司抽調來的幹吏,若能在這裡站穩腳跟幹上三五年,外放起碼也是個縣尉主簿的,他們的堂後官甚至能放一任州佐貳,甚至是偏遠邊州的下州刺史。
也正因為政事堂的重要,堂後吏們的前景很好,所以近年來能夠進入的,已經不僅僅是三省六部百司里的幹吏,而且一般都還是出身不錯的,不是山東五姓七家,那也必然是關中六姓,再差也起碼得是個百年以上的士族出身,或者是大唐武德以來的科舉明經、進士。
這些人而且基本上都相對較年輕些,相比起其它衙門裡的那些經年老吏的暮氣沉沉,這群年輕的吏員其實都能算是嬌子,個個前程似錦。
雖說在政事堂里還只是個吏,不入流沒有品階,可平時跟其它衙門打交道,就算是那些**品的青袍官員見了他們,那也得十分尊敬的,至於說外地的官員,別說六七品的綠袍官,甚至是四五品的緋袍官員,對他們都得很客氣。
他們平時能接觸到最新的政事新聞、人事調動,也習慣了閒聊點評,指點江山之狀。
剛結束的政事堂會議,他們也第一時間就知道了結果。
對於今天的政事堂會議的結果,也都有了各自的想法評論,但對於侯君集,卻都是一致的認為這傢伙終於倒霉栽了。
雖然皇帝親口說不能臨陣換將,但也只是說這樣不利於軍事,並不是其它,而皇帝也緊接著就把侯君集的大總管變成了七道總管之一,又有柴紹前去任長史,張亮去做司馬,還有秦太保遙領副元帥,侯君集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只等柴紹一到,他就只能乖乖交出兵權。
現在戰時可能還沒空處置他,但等打完這一仗,肯定還得秋後算賬的,人人都認為太子去隴右,那肯定是被侯君集蠱惑的。
雖然也有些堂後吏覺得也未必就是侯君集蠱惑的,畢竟他們可是很清楚這位太子殿下近兩年的變化的,可這事不管真相如何,最後肯定需要一個負責背鍋的,舍侯君集其誰?
「讓柴紹去統軍倒還真是出人意料,隴右那邊有那麼多大將,尉遲恭程咬金薛萬徹等都在,卻從洛陽調柴紹去,何不調衛公前去?」
秦琅當年僅憑隴右一道兵馬,先征服党項,再滅吐谷渾,那個時候的党項和吐谷渾可不是如今的死馬,而是全盛時期了,秦琅在青海可是打出了大大的威名,前後斬殺的吐谷渾軍都不下十萬了,據說現在黃河野馬台那一帶,都還是白骨露於野,黃河中經常能衝出白骨來。
當初他轉戰青海數千里,立起大小人頭京觀百座,現在都還全立在那,沒有一個吐谷渾人敢動呢。
就憑秦琅這等威名,一到青海,吐谷渾估計得有半數就降了。
「衛公鎮守南疆,如今剛平定雲南東爨之亂,又大敗和蠻,眼下還在宣慰諸蠻,哪裡有這分身之術,又跑到隴右去?」
「我看啊,衛公也未必願意去,先前衛公檢校中書令,可在京呆了幾個月?衛公為何非要南下?」一名京兆韋氏出身的堂後吏輕聲道,「外面可一直在傳,衛公跟太子鬧翻了的。」
「應當不至於,畢竟衛公輔佐太子十年,這亦師亦友的感情可不一般。」
「那是從前,反正聽說衛公這次南下之前,太子已經不再稱衛公為老師了,三郎都不叫一句,都是稱秦衛公或秦相公,生份著了呢。」
有人就笑,暗諷太子胡鬧愚蠢,秦琅這般強力的重臣支持,居然還主動往外推的,看人家魏王和吳王是怎麼拉攏人的?
生來就擁有的東西,卻偏偏不知道珍惜,而那兩位卻極度的渴望追求著。
「你們說這次七路兵馬討伐,能打贏嗎?」
一名年紀稍長些的堂後吏整了整手裡的公文,「打贏那是必然的,如今的吐谷渾又非當初,被衛公早打的半死不活的,現在還敢跳出來,這不是找死嗎?這次正好一舉滅了他們。」他理了理身上錦袍貂裘,壓低了一些聲音,「關鍵是這次仗打完之後,那位回來後會受到什麼處置。」
「能有什麼處置,終究是年輕嘛,聖人也會理解的,這可是十年太子,縱然有錯,可也非什麼天大的錯,更何況,宮中有長孫皇后,這朝中有高僕射、長孫令公等,還有馬相公、許相公、李相公、秦相公等一大群強力支持者,暫時還是動搖不了的。」
「怕就怕哦,因此有恃無恐,不知悔改,以後還變本加厲。」
「好了,莫要妄議!」一人見檢校中書侍郎許敬宗從遠處過來,趕緊提醒大家閉嘴。
許敬宗走過來,對著這些世家名門子弟笑著打了個招呼,然後過去,回到自己的公房,笑臉立即收了起來。
他坐在壁爐前,烤著火喝著茶看著這間公房,心中非常得意。
十年前,他本來以從龍之功,前程一片光明,可就因為太年輕,跟剛才外面這些世家子一樣過於浮躁輕挑,在重要的場合說了不該說的輕佻話,惹怒了聖人被貶謫,度過了一段刻骨銘心非常艱難的日子。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十年奮鬥,他終究還是又起來。
不僅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上,甚至還成功進入了中書門下,成為宰相一員,檢校中書侍郎,雖然多了個檢校,也排在馬周之後。
但許敬宗仍然高興萬分,他當年在秦王府做學士的時候,馬周還只是河北地方的一個州學校助教,不入流的吏職,甚至馬周窮游長安在京郊酒館欠著酒錢還不上的時候,他那時都是長安縣令,還短暫代過雍州治中之職了。
現在馬周一介寒門士子,反而高居他之上,得以專典機密,若是從前,他肯定會十萬個不服氣,要跟馬周找麻煩,但是現在嘛,他對馬周是客客氣氣尊敬有加。
馬周是得遇貴人,有秦琅相助,再得聖人賞識,方有如今地位。他許敬宗以前靠的是家世才學,可後來栽了個大跟頭,也是靠著秦琅才起來的。
他現在不會再那麼浮躁膚淺了。
也只有太子那樣的年輕人,還有外面那些名門世家子才會那般浮躁,沒真正經歷過世事險惡。
侯君集也是這樣,他是聖人的兒時夥伴,也是潛邸心腹,更是玄武門之變的首功之臣,但是靠著這點舊功勞就能吃一輩子嗎?有些事情不該去碰就不能碰,否則就會像現在一樣了。
剛才那些堂下吏們在聊什麼雖然他沒聽清,但他用屁股也能猜到他們在說什麼,不外乎是指點江山,點評政事,似乎他們在政事堂,自己也成了宰相一樣。
哼,一群菜雞。
還是衛公聰明啊,早早的就離開朝堂,也遠離了如今這浮躁輕狂的太子承乾,去嶺南打蠻子,既有平蠻之功守疆之勛還能避開這些破事。
回想起剛才皇帝的落寞表情,許敬宗微微一笑。
看著皇帝那模樣,他居然有些大不敬的很爽。
老子英雄,兒子卻是狗熊,皇帝一世英明,結果現在太子卻這般胡來。
不過笑歸笑,可許敬宗卻有敏銳的判斷,他能夠感受到皇帝現在越落寞,其實是對太子的愛越重,父子之情依然還在,所以太子的儲君之位是無人能夠動搖的,起碼現在不會。
至於說太子會不會在隴右搞出什麼大亂子來,犯下更大的錯,他覺得不太可能,侯君集雖蠢,但也沒蠢到那種地步,他肯定能保障太子的安全,且能保證太子不會犯下什麼喪師辱國的大錯來。
太子在隴右,頂多也就是在軍中過過乾癮,體驗把當將軍的感覺,或者是打打獵或搜羅些美人之類的荒唐事。
再次抬頭打量著這座公房,這間公房原是楊師道的,這位在政事堂先後任過侍中,兼吏部尚書,中書令,右僕射等職,也算是風光一時無倆過的。
在今日之前,洛陽甚至還都在傳他有可能要再任中書令或是轉左僕射,可誰知道最後卻只能黯然離開中書門下,連相位都沒保住,去太常寺這個冷衙門做了個列卿,管管音樂教坊之類的閒差事了。
倒是他許敬宗,誰又會想到,他居然能夠檢校中書侍郎也參預朝政呢?
自己應當先給秦琅寫封信,告訴他如今朝堂里的這些最新變化,也好好感謝一下秦琅的提攜幫助。
原本以為過幾年找秦琅幫忙爭取個戶部尚書或工部尚書,沒料到一步登天,直接就檢校中書侍郎、參預朝政,白麻宣相了。
正得意著,門被敲響。
長孫無忌進來。
「你檢校中書侍郎這事,是秦琅向聖人大力舉薦的,還關照過我幫你說好話,馬周那邊也是說了你好話的。」
許敬宗立馬站起來拜謝。
「你用不著謝我,你記著三郎這個人情就好,你既然入了政事堂,那以後我們也就是一體的,我知許公也是聰明之人,所以有些事情我就直接些,如今三郎遠在南疆,朝中的事情幫不上什麼忙。」
「現政事堂諸相公中,房玄齡投靠了魏王,王珪也是魏黨,唐儉是吳黨,劉洎也是魏黨,魏徵這人暫時還不清楚是哪邊的,但得多提防著點。」
長孫無忌上來就對許敬宗毫無保留的交待,「王珪估計快死了,所以可以暫時先不理會,但房玄齡、劉洎、唐儉這三人,我們必須得盯死了,尤其是房玄齡,這個傢伙老奸巨滑不好對付,你計謀多,多想想辦法。」
許敬宗很意外,想不到國舅爺居然這麼不把他當外人,直接就如此剖心交待了。
既意外,倒也有些欣喜。
如今朝中最大的可是太子黨啊,這政事堂里,站太子這邊的才是大多數,能得長孫無忌如此相待,那他在政事堂可就穩了。
「你替我想想辦法,如何把他們全都趕出政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