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不是不關心政治,而是不能太關心政治。
這些在軍中擁有著極高聲望的將軍們若對朝堂國事太熱心,李世民就該擔心了。胸襟再博大的君王都會產生猜疑,於是程咬金李績等一幫老將學會了不對國事指手畫腳,每天杵在朝堂金殿裡,做一群安靜的老男子。
從古至今,政治向來是文官們玩的東西,而且也只有他們玩得最熟練,比如李世民重修大明宮,魏徵能狠下心當著君臣的面把自己的額頭磕得鮮血直流,用一種無傷性命的慘狀來引發滿朝文武反抗昏君的情緒,若換了程咬金出班勸諫,以老流氓的脾氣,大抵只能罵髒話,順便跟李世民的十八代女性先人長輩發生超輩分兩性關係,胡攪蠻纏將一件明明占理的事搞成無理取鬧。
所以武將不摻和政治是對的,除了打仗,其他的時候讓文官們拋頭顱灑熱血便是。
李素和程咬金也是同樣的想法,不同的是,李素是沒資格摻和,小小縣子,剛剛成年,朝堂上誰拿他的話當回事?
大家都是不摻和政治的老實人,坐在一起便只管飲酒作樂便是。
程家前堂內,李素難得主動地端起漆耳杯,朝程咬金遙敬:「程伯伯,咱們莫談國事,只論風月,小子滿飲,您……您也別隨意,都幹了。」
一杯酒下肚,李素眉毛眼睛鼻子全皺成一團,只覺得肚裡著了火似的,又辣又痛。
程家不講究,自從發明了五步倒之後,再沒在程家見過別的酒了,你弄幾壺三勒漿會死嗎?
李素乾杯了。程咬金連隨意都懶得隨意,斜著眼很輕蔑地嗤笑一聲:「慫樣!還『莫談國事』,江山是陛下和老夫這幫子武夫一起打下來的。怎麼就談不得了?還『風月』,成親三四天了還沒跟婆姨同房。老夫跟你有甚風月好說?」
「啊?」李素臉上血色翻湧,悲憤萬狀。
活不成了,家裡有程府的密探?這麼隱秘的事他咋知道?
「程伯伯咋知道的?」
程咬金又斜了他一眼:「俺咋知道?你牛伯伯李伯伯他們都知道,婆姨討來不就是讓你睡的嗎?成了親不同房是個啥說法?放著嬌滴滴的婆姨不用,連家都不敢回,每天孤零零睡火器局裡,還有臉跟老夫論什麼風月……」
李素眼睛眨了眨,瞬間明白了。
許敬宗!這個老混蛋!明日去火器局把他吊在樹上抽!
李素直起腰杆。一臉正色道:「程伯伯,您與小子皆是朝堂重臣,咱們爺倆還是談談國事吧……」
程咬金的表情更輕蔑了:「呸!乳臭未乾的小子,還『重臣』,老夫跟你有屁的國事談,酒喝不下去趕緊滾蛋,以後給老夫多送些綠菜,除此之外再弄點實在的,你家莊子上難道就沒有偶爾摔斷腿的牛嗎?明給老夫摔斷一頭,老夫不多要。肉分一半足矣,快滾。」
「是是,小子告退……不過摔斷腿的牛。真沒有。」
程咬金氣笑了:「護犢子的貨,滾吧,記住,重修大明宮是朝堂里該議論的事,你個小娃子千萬莫參與,否則引火燒身。」
「程伯伯放心,小子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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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開春了,天氣仍然很冷冽,感受不到任何春天的氣息。貞觀十二年的春天姍姍來遲。
在這寒冷的天氣里,李家卻迎來了大豐收。
五十畝大棚地里。白色的薄如蟬翼般的素布被拉開,阡陌間堆滿了各種水靈靈綠油油的綠菜。如山般高高堆在地上,引來無數村民圍觀,以及各種羨慕嫉妒恨。
在這個連皇帝冬天都只能吃兩口蔫蓮菜的年代裡,李家的豐收委實值得別人嫉妒。
薛管家吆喝著僱請來的莊戶採收後,將綠菜全部搬運到李家前門外的大院子裡,過秤一稱,足有兩萬多斤。
李道正和薛管家樂開了花,李素卻有些不滿意。
五十畝兩萬多斤,平均每畝四百斤,其實產量算是比較低下的,對農事,李素只是半桶子水晃蕩,勉強記得前世大棚菜的幾個細節而已,具體的耕種維護等等,卻一竅不通了,全靠摸索,跌跌撞撞過來,收穫時只得到了這個產量。
兩萬多斤也不是小數目,至少李家絕對吃不完,加上送長安城裡各家叔叔伯伯的,也送不了多少,如何解決這些綠菜便成了李素要辦的大事。
李家大門外的院子從未這麼亂過,一筐筐黃瓜茄子(崑崙紫瓜)芥菜高高堆在院子裡,平日乾淨整潔的院子今日看起來像難民營的食堂倉庫,各種髒亂差,愛乾淨的李素難受得臉都擰成了一團。
必須趕緊解決它們!
…………
王直人脈最廣,這些日子在東市廝混,認識的商人也最多,宋公羊不行,目前而言不能讓宋公羊知道李素這個人的存在,還有一位,李素有過一面之緣,當初賣大棚素布給他的毫州商人孫平貴。
「嘶綠菜!」
孫平貴應邀而來,見著滿院子的綠菜,頓時直了眼,眼裡都冒綠光了。
「咋弄的?綠菜啊!大冷天裡居然有綠菜啊……」孫平貴吃驚不小。
「好看吧?」李素朝他挑挑眉。
「好看,比我婆姨好看……」孫平貴說著上前扯了一把芥菜葉子,洗也不洗便往嘴裡塞,看得李素直皺眉。
孫平貴似乎也被自己的醜陋吃相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忸怩道:「整個冬天光吃肉,便秘好些天了,貴人恕罪……」
「上次弄那些爛布頭,我把它們全買了,最近咋樣?沒再做虧本買賣了吧?」
孫平貴愈發不好意思。先朝李素行個禮,算是感謝了當初李素的恩情,然後笑道:「托貴人的福。後來小人又去毫州弄來兩千匹絹布,囤了不到一個月。被一個胡商全買下了,小小賺了一點。」
「所以,你只賣布,不賣別的?」
孫平貴笑了:「看貴人說的,商人哪有鐵了心思只賣一樣東西的,啥東西能掙錢便賣啥,若是長安百姓都缺糞叉子,小人立馬扔了布倉去賣糞叉……」
李素懂了。在商人眼裡,貨物沒有永恆的,但錢是永恆的,只要能賺錢,什麼都能賣。
很好,李素甚慰。
指了指滿院子堆成山的綠菜,李素問道:「這些東西你能賣不?」
孫平貴如同被強攻灌了春藥似的,臉上泛起一層激動的潮紅,呼吸也急促起來,顫聲道:「貴人願意讓小人幫忙賣綠菜?」
「這話多奇怪。我不願意把你叫來村里幹啥?說句痛快話,能賣不?不能賣我找別人……」
「能賣!」孫平貴忘形地大聲道,接著發覺自己有些不敬。又朝李素躬身一禮當是賠罪,語調正常地道:「……能賣,有多少綠菜小人能賣多少,小人保證誠信,若給貴人短了一兩,拿小人的人頭充數!」
李素點頭,這個年代的人還是很講誠信的,哪怕是最狡猾的商人也不敢拿自己的誠信開玩笑,他說不會短一兩。那就肯定不會短,有時候商人的承諾甚至比尋常百姓的分量更重。
「好。你辛苦一遭,我也不虧著你。賣得的錢咱們七三開,我七你三……」
李素話沒說完,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很突兀的女聲。
「九一開,李家得九。」
二人愕然轉身,發現許明珠俏生生站在身後,今日許明珠終於換下了禮服,穿著一身素淡的高腰衽裙,頭髮挽成高高的雲髻,髻上一支金簪隨步搖曳。
許明珠的臉色不太好看,李素有點納悶,不知誰惹她生氣了,二人目光注視下,許明珠盈盈走到面前,先朝李素屈身一禮,輕聲道:「先給夫君賠罪,妾身不該失了規矩亂插言,妾身的罪,回屋後任夫君責罵……」
李素撓撓頭:「啊……沒事,插句嘴嘛不要緊,你是我的夫人,家裡的事本也該知會你一聲的,剛才忘了。」
許明珠嘴角輕輕扯了一下,算是笑過,隨即俏臉繃得緊緊的,起身看著孫平貴,道:「這位應該是在長安城裡行商的商人了,論行商,其實我家也是商人,這裡面的規矩我比我家夫君更懂,行商無非將本求利而已,今日這樁買賣卻不同,所謂的『本』,全是我李家出的,而您只在中間經了一道手,既無投入也無風險,若憑此便得三,怕是您也覺得不合適吧?」
李素睜大了眼愕然看著她,孫平貴一張老臉羞得通紅,急忙解釋道:「貴夫人多心了,剛才是貴人自己說的七三分,小人還沒答應呢,貴夫人沒說錯,小人只是中間經個手,扯個嗓子吆喝幾聲,實在不值拿三成的……」
許明珠笑了笑,道:「既如此,妾身便斗膽替夫君做主了,這兩萬斤綠菜全賣掉,所得銀錢我李家拿九成,您拿一成,還有,一應裝運的馬車,車夫,勞力和城裡的店鋪,夥計,人手等等,李家一概不問,只派兩名帳房與您同去,方便監管這筆買賣的帳目,您看如何?」
孫平貴額頭上滲出了冷汗,顯然這場談判許明珠給了他不小的壓力。
「還有,兩萬斤綠菜不是小數,一股腦在長安城兜賣卻賺得不多,您不妨先拿兩千斤出來,以低價兜賣,長安城的百姓必然聞風而動,那時再把價提到最高,然後把這批綠菜按品質分成上中下三等,三種品質的價自然不一樣,賣的人也不同,上等品賣給長安的王侯權貴家,中等賣給商人和官員,下等賣給百姓,如此既能讓權貴們心裡舒坦,百姓們對比了價格後也願意買,您看怎樣?」
孫平貴眼睛瞪得大大的,瞠目結舌半晌沒說話。
李素卻一臉羞慚,有種撞牆抹脖子的衝動。
穿越人士啊,飢餓營銷和精品路線啊。利潤最大化啊……明明該知道的道理,卻比不上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這顆大好頭顱應該剁了……給她當夜壺?
論起行商。今日的許明珠鋒芒畢露,強勢得令李素有些陌生。
氣勢如泰山壓頂。孫平貴除了點頭還能說什麼?
於是孫平貴屁顛顛回城找馬車去了,而許明珠,卻仍舊繃著一張俏臉,兩隻蔥白縴手拈著李素衣袖一角,將他拉到後院廂房裡,關上門,然後朝他盈盈下拜。
「夫君見諒,妾身今日失了禮數。更不該在外人面前折您的面子,妾身請夫君責罰。」
李素呆了片刻,道:「啊,不失禮,不失禮,我說過,家裡的事該由你做主的,今日倒是我疏忽了。」
「謝夫君體諒,妾身剛才……其實站在您身後很久了,一直忍著沒出聲。後來……妾身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咱們李家吃虧,這才僭越失禮站出來。」
又是下拜又是賠罪的,李素真看不出這姑娘到底哪裡失了禮。根本就是太多禮了。
李素也客氣得不像話:「說來今日多虧夫人,為李家挽回了損失,本來只能拿七成的,卻拿了九成,實在賺大了,應該多謝夫人挺身而出才是。」
許明珠臉蛋一紅,垂頭道:「夫君莫說了,再說妾身便無地自容了……」
事情揭過了,李素呵呵笑了兩聲。起身拉開房門準備離開,誰知許明珠又叫住了他。
「夫君。妾身還有件事想與夫君說。」
李素頓了一下,轉過身和顏悅色地道:「你儘管說。」
許明珠臉蛋更紅了。神情似乎不太像羞怯,反而生氣的成分比較多,神情間又帶著幾分怯怯,最後深吸了口氣,似乎在給自己鼓足勇氣,然後輕輕地道:「……妾身先給夫君賠罪,妾身的話或許有點不中聽,還請夫君聽完後再責罰。」
李素愈發奇怪了,笑道:「哪有動不動責罰的,我沒那麼不講道理,說吧,到底什麼事?」
許明珠咬了咬牙,道:「夫君是陛下御封的縣子,妾身嫁過來以前便聽說了夫君的名聲,妾身的娘家便在涇陽縣,而夫君正被封為涇陽縣子,對妾身和許家來說,已是登了天的人物了,聽說縣子之爵是因夫君當初曾在松州城下立了潑天的軍功,大唐惡戰吐蕃,全托夫君一人而力轉乾坤,改變了戰局,不僅收復了松州城,還挺進吐蕃境內千里,遇城克城,遇敵殺敵,大漲我大唐國威軍威……」
李素笑道:「這話太誇了,雖然是事實,也不要說得這麼**裸,我會不好意思的……」
許明珠扯了扯嘴角,接著道:「……妾身嫁過來以前,縣裡的扈司戶來我家做媒,說起夫君的人品和官爵,還有立下的種種功勞,我父母也高興得不行,根本沒考慮便點頭應了,妾身當時知道後,心裡也是……也是歡喜的,妾身雖未見過夫君,但妾身知道夫君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能嫁給夫君,定是妾身修了十世功德,才被老天垂憐眷顧……」
許明珠說著,忽然變了話鋒:「……在妾身眼裡,夫君應該是為了國朝殫心竭慮的朝堂砥柱,上馬治軍下馬管民的頂天人物,往來皆是奏疏和公文,言談皆是軍國機要,夫君是陛下御封的縣子,是體面的,高貴的官宦人家,是咱們李家的頂樑柱,可是……夫君怎可行商人販夫錙銖必較之低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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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閱兵式好燃啊……激動壞了……快給張月票讓我平復一下心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