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了。」
這是許明珠的心裡話,數千里來回,風吹日曬,為夫君奔走求告,搬請救兵,甚至不惜冒著殺頭的危險劫持守將,她做的這一切,無非只求夫君平安無恙,李素活著,並且活得平安,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當日西州城頭,當將士們小心翼翼將昏迷的李素抬下來時,許明珠見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竟二十多處,有的甚至差點傷了內腑,那時的李素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不可察覺,許明珠慟哭不已,萬念俱灰,她以為自己終究來遲一步,夫君還是慘遭了毒手。
後來從隨軍大夫那裡得知夫君只是昏迷過去,性命並無大礙之後,許明珠才徹底鬆了一口氣。再然後,便是衣不解帶的照料。
整整三天,李素昏迷不醒,高燒不退,不停做著噩夢,夢時不停說著胡話瘋話,許明珠悉心照料,整整三天一直陪在李素身邊,不說苦也不流淚,仿佛只是一個痴痴看著丈夫熟睡的妻子,營造著靜謐美好二人世界。
直到此刻李素醒來,許明珠多日久抑的苦和淚,終於徹底傾泄而出,千里奔走,對外人哀哀乞求,甚至做出有生以來最↓膽大最出格的劫持事件,這些日子,許明珠成長得很快,她不像以往那麼懦弱,那麼柔和,她變得有擔當,她主動扛起原本扛不起來的千斤重擔,連程處默和田仁會看她的眼神都會不自覺地帶上幾分敬意,人前人後都誇讚她是巾幗英雄,不輸鬚眉。
一切的偽裝,一切性格的變化,此刻在李素麵前全然卸下,許明珠哭得不能自已。這一刻,她又變成了一個柔弱的小女人,她只想做一個柔弱的小女人,躺在夫君的臂彎里,安心享受著夫君的溫柔體貼,抬頭看看。夫君像樹蔭,給她遮出一片陰涼,而她,只是這片陰涼下的一株嫩草。
「夫君再不醒來,妾身便隨你去了……」許明珠伏在李素胸膛上,胸膛溫溫熱熱,還能聽到李素的心跳聲,心跳得有些虛弱,可終究在跳著。每次跳動的節奏,令她特別有安全感。
「說什麼胡話,什麼隨不隨我去的,我能去哪裡?快說,西州怎樣了?王樁鄭小樓他們呢?」
「他們受傷不輕,不過性命無礙,在另外的帳篷里養息。」許明珠面孔埋在胸膛說,說話的聲音悶悶的。
李素頭很痛。不知是不是大病之後的後遺症,垂頭看看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被白色的布條裹得跟粽子似的,一層又一層包得特別嚴實。
「夫君莫亂動,你身上的傷太多,大夫給你換了藥,叮囑過莫將傷口崩裂了……你想要什麼跟妾身說,妾身服侍你。」
「我想喝水……」李素嘶啞著嗓子道。喉嚨很乾,快冒煙了。
「等等,妾身馬上便來。」
許明珠說完便出了帳,很快端來一碗清水,用銀勺小心地將水一勺一勺送進李素嘴裡。
整整喝完一碗水。李素這才輕快了些,舒服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養神。
「西州……保住了嗎?」
許明珠點點頭:「保住了,程大哥親自領兵來救,不但守住了城,更將西域聯軍擊潰了,程大哥尤其厲害,在部曲護衛下,策馬直取中軍,親手斬下了敵軍主將阿木爾敦的人頭,主將身死,全軍潰散,此戰斬級二千,余者聞風而逃,西州之圍已解了。」
李素楞了一下,道:「程處默也來了?」
許明珠用力點頭,露出感激之色:「夫君,這次多虧了程大哥一力周旋,領著程家莊子一千老兵從長安數千里奔波,只為救夫君,程大哥確是仗義之人。」
李素嘆道:「當初遣人去長安拜會程伯伯,原本也沒做什麼指望,畢竟程伯伯不可隨意調動兵馬,沒想到程伯伯待我如此仁義,竟派出了自家莊子的莊戶來救我,而且還是嫡長子親自領軍,這個人情欠大了……」
虛弱地側過頭,李素這才仔細看到許明珠的臉,一看之下不由呆住。
許明珠面色發黃,神情憔悴,頭髮凌亂地披散著,昔日靈動的眼睛此刻毫無神采,眼眶深深陷落下去,唯有注視他時,才能偶爾看見一絲熟悉的溫婉柔順的光芒一閃而逝。
儘管虛弱得不行,李素仍大吃一驚,不自禁地坐起半邊身子,驚道:「你怎變這副模樣了?」
頓了頓,李素的記憶終於漸漸浮現腦海,皺眉道:「當初我不是叫你回長安給程伯伯送信嗎?你為何回西州了?而且還帶著程處默和援軍回來,這一路你發生了什麼事?」
許明珠神情露出惶恐之色,急忙深深垂下頭,死死抿著唇不敢說話。
李素見她這副模樣,不由愈發好奇,又催了幾聲,許明珠小心翼翼地看了李素一眼,這才垂著頭一副認罪的模樣輕輕地道:「夫君默怪妾身,妾身這一路……闖禍了。」
李素有些好笑,剛笑出聲,喉嚨一陣發癢,使勁咳了幾聲,許明珠慌忙上前為他拍背。
「說吧,你一個弱女子能闖什麼禍,天大的禍事我來幫你擔待。」李素喘息著笑道。
許明珠垂著頭,遲疑了許久,才訥訥道:「夫君……妾身對不起你,半路上好奇,將夫君的信擅自拆開看了……」
看了看李素的表情,見他沒有發怒的徵兆,許明珠這才小心翼翼扔了一記輕輕的嗔怪眼神,道:「夫君信上那隻豬頭,畫得很生動呢。」
李素頓時有些尷尬了,呵呵笑了兩聲,道:「其實我與程伯伯早有默契,一隻豬頭便代表了千言萬語,我懂,他也懂。」
許明珠嘆了口氣,道:「事到如今,夫君何必還誑騙妾身?你的心思……妾身自知的。」
「妾身離開時,不知西州已成兇險之地,到了半路察覺不對勁,這才拆了夫君的信,看到信後,妾身什麼都明白了,危難之時夫君騙妾身離開,不讓妾身陪著你共患難,妾身是該謝你,還是恨你呢?」
說著許明珠目光灼灼地盯著李素的眼睛。
李素愈發尷尬,馬上轉移話題道:「你說闖了禍,到底闖了什麼禍?」
許明珠神情頓時不自在了,扭了扭身子,垂頭道:「拆開信後,妾身明白了夫君的處境,那時妾身已離玉門關不遠了,妾身不由著了急,想回西州與夫君一同赴死,卻又覺得無甚用處,只好一路疾馳入了玉門關,本欲向玉門關守將田將軍搬救兵,奈何田將軍未奉調令,死活不應,妾身,妾身一時急火衝心昏了頭,便……便用刀劫持了田將軍,逼他調兵馳援……奈何田將軍誓死不答應,我與他僵持不下,幸好當時程大哥領兵到了玉門關,這才為我解了圍。」
說完許明珠眼中閃過一抹不可思議之色,顯然到現在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做出如此瘋狂的事來。
李素更是徹底石化,呆呆注視許明珠良久,不認識似的將她從頭到腳再次打量了個通透,盯得許明珠手足無措,發黃的臉蛋上浮上幾許羞紅。
「你……劫持……玉門關守將?」李素一字一字問得很艱難。
許明珠垂頭,神情惶然畏懼,小手攢成拳頭微微發抖:「夫君……妾身對不起你,妾身,妾身一人做事一人擔,若田將軍上疏據實以告,陛下責罪下來,妾身自己擔下便是,一切與夫君和李家無關。」
「不,不不,沒讓你擔罪,我還沒死,輪不到你出面擔罪……」李素搖搖頭,只是神情變得很古怪:「我只是,只是……很吃驚,嗯,對,很吃驚,劫持玉門關守將,連我都不敢做出如此無法無天之事,你卻……」
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現在的心情,李素只好雙手一伸,朝她翹起了兩隻大拇指,給她點了兩個贊:「你厲害,真的,你真厲害!」
許明珠愈發無地自容,腦袋已深深埋到床榻下去了,捂臉帶著哭腔道:「夫君莫……莫嚇妾身,妾身知道自己闖的禍不小,可是那時夫君身陷危難,妾身在玉門關舉目無援,為了救夫君性命,妾身實是被逼無奈啊……」
李素苦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並無嘲諷之意,至於劫持玉門關守將這點小事,你更無須擔心,西州守住了,天大的過錯在陛下面前都可以輕輕揭過,你不必在意的,這事我擔了。」
嘆了口氣,李素忽然伸出手,為許明珠擦去淚水,手背輕輕從她發黃的肌膚上滑過,看著她憔悴的樣子,李素不由一陣心疼,緩緩地道:「你絕口不提離開西州這些日子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擔了多少心事,但你從西州到玉門關來回數千里,路上天災,風吹日曬,還為了我而劫持朝廷守將,你為我做的,你縱不說,我都明白的,夫人,苦了你啦。」
許明珠抬頭,盯著李素的眼睛,眼眶漸漸發紅,不知不覺蓄上一層霧水,最後淚水決堤,傾灑而下,忽然忘形地抱住李素,伏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有了夫君這句話,妾身再苦也值了,……再苦也值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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