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官告老不是一時興起的想法,任何人在鬼門關前轉過一圈後,大抵都有一種對世間萬事意興闌珊的感覺,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說是看透了也好,說是害怕了也好,當初無知無畏的傻勁已消退了許多,如今活著,唯求平安二字而已。
李素對權力本就不甚熱衷,經過西州艱苦殘酷的守城之戰後,僥倖撿回了一條命,慶幸與感激的同時,他也對當官產生了濃濃的厭倦情緒。
天子一紙詔命,將他遣任西州,詔命下得輕巧,可他卻差點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權力這東西,一言定人生死,可是當自己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觸碰到權力的頂峰時,自然便生出退意。
究其本心,李素萌生退意的最大顧慮便是擔心此戰過後,李世民不知又會怎樣擺弄他,若將他遣派到更危險的地方當官,自己這條寶貴的生命難道真要為李家王朝死而後已?
「你擔心這個?」程處默一臉莫名其妙看著他:「大唐如今四海靖平,西州已算是最危險的地方了,比西州更危險的還真難找,再說你拼死守住了西州城,算是為社稷立下了曠世奇功,陛下心中不知怎生歡喜,怎會還將你往更危險的地方送?兄弟,你多慮了。」
李素苦笑道:「聖心難測,不可揣摩,但願陛下能念在我為社稷差點丟了命的份上,讓我多喘幾口氣。」
程處默搖頭笑道:「想多了,兄弟,你真想多了,陛下不知如何高興,如何封賞你呢,由此一戰。大唐上下皆知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少年英傑之稱實至名歸,不日陛下必有封賞旨意來,就不知這次陛下怎樣封你了,依我說,怎樣封賞都不為過。兄弟你乾的這件事,或許當世名將都做不到,嘖嘖,一群殘軍,一座破城,居然硬生生守了半個月……」
李素麵容一慘,頓時想起了守城戰死的四千多袍澤,長嘆道:「都是拿命在拼啊,我命好。僥倖活下來了而已,若說封賞,戰死的袍澤弟兄才最應該得到陛下封賞,只可惜,該他們得到的東西,卻永遠無法得到了……」
程處默沉默了一陣,道:「生死有命,都在用命搏前程。有的人命好沒死,前程到手。有的人死了,下輩子再搏一回便是,我爹說過,既然扛了刀戟上了沙場,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誰生誰死。交給老天爺定奪,一場戰打完,誰還活著,命就還是他的,兄弟。殺戮場面你見得少,所以看不透生死,多經歷幾次,自己的命,別人的命,都不會再當回事了。」
李素苦笑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總還是看不透,這次守城守得慘烈,五千多袍澤弟兄,最後活下來的不到五百,陛下如何封賞我,我並不在乎,只求陛下能厚恤戰死的袍澤,優待活著的弟兄,大家都算是為國為社稷轉了一圈鬼門關,既然活著從鬼門關里爬出來了,只求陛下莫小氣,該給的都給……」
程處默笑道:「放心便是,這活著的五百好漢,陛下絕不會慢待他們,升官賜田是少不了的,至於兄弟你,陛下怕是封賞更厚……」
壓低了聲音,程處默低聲道:「這次西域諸國算是栽了,不宣而戰,進犯西州,三萬大軍被你打得灰頭土臉,半點便宜未占到,如今北邊的薛延陀已被陛下滅國,聽說西域諸國犯我疆境,陛下龍顏大怒……」
李素一楞,道:「薛延陀已被滅了?」
程處默重重點頭,興奮地笑道:「戰事打了一年半,我大唐鐵騎步步推進,最後攻下他們的可汗牙帳,薛延陀真珠可汗望風而逃,結果半路上被其二子突利失射殺,說來這位可汗的二兒子手段也歹毒得緊,不僅殺了親生父親,還把他的兄長也射殺了,然後率殘部南回歸降我大唐,陛下被二子的手段噁心得不行,卻又不得不封他為多彌可汗,算是給個名分,安了薛延陀各部族首領和牧民的人心。」
李素笑了,話聽著耳熟,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當年李世民與他君臣奏對時,他向李世民提出的計策,離間,破壞,收買,結盟,出其不意等等,如今聽程處默娓娓道來,李素仿佛在聽一段自己編出來的故事,每一個情節走向都瞭然於心。
李世民到底還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並且照實而行,事實證明效果確實不錯,有些正面戰場廝殺都得不到的結果,卻在這些不見光的手段里得到了。
程處默接著笑道:「陛下滅了薛延陀後,已在鄂爾渾河南面建了安北都護府,那個殺了親爹的二兒子多彌可汗,他的牙帳也設在都護府旁邊,呵呵,說得好聽是可汗,實則已成了大唐代管薛延陀的一個傀儡,往後想蹦達,安北都護府的大都督出個門的功夫就能把他平了。」
李素長呼出一口氣,笑道:「薛延陀既平,陛下終於也騰出手來了,大唐版圖上的這局棋,全部活了。」
程處默點頭:「不錯,聽說陛下已下旨,由侯君集任交河道行軍大總管,薛萬均,阿史那社爾為行軍副總管,領軍四萬,征伐高昌,這一次風水輪流轉,終於輪到咱們向他們進攻了,聽說陛下龍顏大怒,下旨說定要滅了高昌國,並將國主麴文泰拿下,活擒回長安,這傢伙的下場好不了,順便可能還會滅了龜茲,再敲打一下西突厥,兄弟,陛下給你報仇的日子快到了,等著揚眉吐氣吧。」
李素看著眉飛色舞的程處默,忽然覺得這位魁梧漢子看似豪邁,其實跟市井嚼舌根的八婆差不多,一張嘴便是各種傳聞和小道消息滿天飛,而且情緒非常嗨,真懷疑他進自己帥帳前是不是嗑了藥,如今的大唐真有毒品的,比如傳說中的五石散……
真想叫人搬幾面大鼓進來弄點節奏,看他搖不搖頭……
「哎,發啥楞啊!我跟你說話呢。」程處默對李素髮呆的反應很不滿。
李素回過神,迅速接上話頭:「滅國!必須滅了高昌和龜茲,否則難消我心頭之氣!」
程處默神秘地笑了笑,道:「滅高昌和龜茲,不過是個說法,我估摸陛下真正的意圖,是……絲綢之路!這條絲綢之路很重要,自漢代起便是中原交通各國,互通有無的唯一要道,陛下天縱英姿,必不會將這條路的西面半段落於異族之手,滅了高昌和龜茲後,再在西域設安西都護府,增設巡邊府兵,從此這條絲綢之路便徹底掌握在咱們大唐手中了,有了安西都護府,我大唐退可保絲綢之路的周全,進則可征伐諸國,他們的國土版圖,已完全在我大唐雄兵的窺視之下,隨時可將諸國國土納於彀中,這一點,西域諸國的國主們想必也很清楚,只要大唐開始經略西域,諸國從此不但不敢再輕舉妄動,反而還要頻頻向我大唐進貢邀好,以求自保……」
李素呆呆地看著程處默,神情布滿了驚異。
這……還是那個大大咧咧有勇無謀的長安小惡霸嗎?何時變得如此睿智,竟能將西域的局面分析得頭頭是道,而且每句話都非常有道理,難道說果真是基因決定一切,有個老奸巨滑算無遺策的老爹,兒子生下來落地便是經天緯地的戰略家軍事家,只等長大便又是一代名將?
李素終於忍不住打斷了程處默的滔滔不絕,胳膊抬起來剛打算拍他的肩,卻被一陣刺骨的痛意疼得齜牙咧嘴滿臉痛苦,守城時渾身挨了不知多少刀,抬起的這隻胳膊上也有好幾道刀口,一動便痛得不行。
程處默急忙扶住了他的胳膊,道:「兄弟你咋了?想要什麼東西我拿給你。」
「不,我想拍拍你的肩膀以示兄弟情深……」李素咬著牙,額角已微微疼出了汗。
「哦,早說呀,太容易了!」程處默二話不說將李素的胳膊一抬,拽著它落到自己的肩膀上,還很主動的幫忙拍了兩下,然後一臉兄弟情深的表情看著李素。
「好,拍完了,你還想說什麼?」
李素嘆了口氣,費勁地用受傷的胳膊搖了搖程處默的肩,語氣充滿了關懷。
「程兄,你腫麼了?到底腫麼了?你以前那傻大黑粗的形象我挺喜歡的,為何如今變得如此睿智,能不能給我們聰明人留條活路?」
程處默呆怔片刻,然後使勁撓頭,遲疑地喃喃道:「這話……似乎不像在誇我呀……」
「胡說,明明是誇你……剛才那番話,是你琢磨出來的?」
「當然!」程處默擠眉弄眼,表情很不誠懇,而且丑得一楞一楞的。
李素眯著眼冷笑:「怕是你照搬程伯伯的原話吧?」
謊言被戳穿,程處默懊惱地瞪了他一眼,理直氣壯道:「是我爹說的,不過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爹只不過恰好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了而已,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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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時間安排有點緊湊,明天可能沒時間碼字了,照例後天三更補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