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初識齊王的那天開始,李素一直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心,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帝王家出來的孩子不是逢人就挖心掏肺的缺心眼,態度太熱情總有一種黃鼠狼上門拜年的感覺,而李素,就是被拜年的那隻雞……
多日的疑團,直到今日終於徹底解開。
活字印刷術,嗯,確實值得齊王熱情一下了,可惜齊王畢竟年歲不大,事情的前半段幹得很漂亮,很有城府心計的樣子,不慌不忙做著鋪墊,後半段就有點操之過急了,如果他能耐住性子,以交朋友的方式接近李素,也不需要多久,半年左右李素大概會真把他當成朋友,再往後的話,一切都好說,說不定將來齊王要幹什麼傻事蠢事作死的事之前,李素還會伸手拉他一把,將一些作死的苗頭掐死在萌芽中。
所以說,一個人的性格很重要,它能決定你這一生可以走多遠,爬多高,或是……該不該死。
終究還是急了些,鋪墊做完美了,但齊王缺少足夠的耐心讓整件事的火候升溫到一個適當的地步再提出要求,所以,這件事做得可謂虎頭蛇尾,搞得李素都替齊王犯上了尷尬症。
陰弘智顯然也覺得有點尷尬,他是成年人,而且浸淫官場多年,算是一隻老狐狸了,他當然也覺得提出這個要求的火候還沒到,不過可惜的是,誰叫他攤上一個毛毛糙糙且地位又比他高得多的外甥呢?
李素終於聽懂了陰弘智的意思。
活字印刷術是個寶貝,對齊王來說,是個能斂財的寶貝。至於剛才說什麼「開齊州民智」,「千秋偉業」,聽得連李素都情不自禁熱血沸騰,擼起袖子準備為大唐掃盲事業添磚加瓦,結果現在才發現,原來只是個藉口而已,齊王的根本目的,就是想要活字印刷術這門買賣。
活字印刷術到底能賺多少錢。李素其實心裡也沒底,李家如今在長安城裡的根基漸漸深了,而且名下的買賣也有好幾門,說實話。跟烈酒和香水比起來,印書的買賣委實是一筆小數目,嚼在嘴裡味道與雞肋差不多,有兩筆暴利的買賣抓在手裡,印書對李素來說可有可無。賺的錢大概連維持一家日常開銷都略嫌不夠。
奇怪的是,齊王怎麼會看上這筆蠅頭小利?
「蠅頭小利?」陰弘智搖搖頭,嘆道:「李縣侯太小看印刷術了,或者說,李縣侯的手只在長安城這個小鍋里攪動,未曾把眼光放到長安以外,你獨創的活字印刷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陛下的江山終究要靠讀書人治理,有了這個印刷術。大唐日後的讀書人會越來越多,讀書人多了,要讀的書自然也多了……」
李素不解地道:「可是,關於活字印刷術,陛下已下了旨,由大唐各地官府推行,事情已經交給官府去辦了,齊王所圖之利在哪裡?」
陰弘智嘆道:「交給官府的東西,自然還可以收回來的,齊王畢竟是陛下的親兒子。若向陛下求懇,將來獨攬天下印書一事,想必陛下也會答應的,甚至還可以為印書而專門新立一個官職。由齊王掌領,如同陛下特意為李縣侯而新立火器局一樣,這其中之利,呵呵……」
李素恍然,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真正的好算計啊!
陰弘智的話沒說透,或者說。刻意對李素有所隱瞞,把活字印刷術抓在手裡,已不僅僅是賺錢的事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抓住天下士子之心,這個目的,跟當初清河崔家圖謀活字印刷術的意圖不謀而合。
至於抓住天下士子之心以後,齊王還想幹什麼……李素嘴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
原來,每個皇子都不簡單,都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都在等著老爹蹬腿以後,那個顯赫至極的位置能夠輪到自己,哪怕不是嫡出的皇子也一樣。
太子李承乾就不說了,他比誰都盼著老爹早登極樂仙境,還有魏王李泰,朝中已培植了不少勢力,因為太子最近喪德失行的表現,倒向魏王陣營的大臣越來越多,吳王李恪三年前誤闖火器局,是有意還是無意,或是懷著怎樣不可告人的目的,沒人知道,可以肯定跟他的野心有關,現在又認識了一個齊王李祐,倒是另闢蹊徑,知道先收士子之心,從側面迂迴問鼎大寶,再想想前些日薛管家說起齊王府有不少神秘的遊俠兒出入……嘖嘖!
李素總共認識四個皇子,四個都不簡單,用的方法各異,手段令人眼花繚亂,而且都非常有創意,這種人活在千年以後,幹個金牌策劃不是問題。
只是,齊王露出勃勃野心,毫無避諱地跟老爹求懇獨攬印書一事,以李世民和滿朝文武公卿的睿智目光,會看不穿他的想法?一個不學無術的傢伙辦這事,怎麼看都充滿了違和感,若換了以勤奮好學而著稱的魏王李泰來請求,李世民答應的可能性更高一點。
當然,做這件事的難度也非常高,不但要保持低調不被他英明神武的老爹看穿心思,手底下還要網羅一大批甘願為他效死的有勇有謀的文武人才,不僅如此,還需要擺出低姿態來迎合士子們,每天都要玩幾齣倒履相迎的把戲,見誰都要驚喜萬狀大驚小怪的吼兩句「得公相助,如魚得水,天下已取其半」之類的虛偽話,這些都做到了,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看老天給不給面子,賜你這份極尊貴的福分……
老實說,李素並不覺得齊王是這塊料,這些所謂的野心多半是身邊的謀臣攛掇的,跟陰弘智絕對脫不開干係,只不過李素很尊重別人的夢想,再誇張再異想天開的夢想都是值得尊敬的,萬一哪天實現了呢?逆襲了呢?撞大運了呢?
陰弘智從進門到現在,沒有半點盛氣凌人的姿態,相反,他顯得非常的溫和親切,面對面與李素侃侃而談,細剖利弊,如同面對一個相交多年的知己老友般,痛快地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所以李素明知這傢伙實則正在干一件巧取豪奪的事,也對他生不出惡感,反倒有些欣賞,這種欣賞類似於對許敬宗的觀感,腦門上實實在在刻著「壞人」倆字,面對面很坦率地告訴你,我今天想搶你一件東西,希望你好好配合,最好不要反抗,大家都是斯文人,撕破臉就沒意思了……
陰弘智的表情帶著幾分歉意,後來覺得光在臉上表現歉意還不夠,於是站起身,鄭重地向李素行了一禮,苦笑道:「說起來確是齊王殿下過分了,這事齊王做得沒道理,是我們理屈了,不推搪,拋開齊王的身份不說,他比李縣侯還小兩三歲,情當是看著孩子胡鬧,李縣侯莫與他計較,活字印刷術是個好東西,若李縣侯有意出讓,齊王定會給李縣侯一個滿意的價錢,也算是齊王殿下欠下一個人情,這個人情李縣侯任何時候想要都可以。」
李素苦笑:「我沒往心裡去,只是陰侍郎想必也知道,活字印刷術的秘方我幾年前已獻給了陛下,既然齊王有獨攬天下印書之意,其實完全可以跟陛下求懇,沒必要來找我呀。」
陰弘智搖搖頭,嘆了口氣,緩緩道:「此物是李縣侯所創,說是獻上了朝廷,實則它仍然是李縣侯的東西,老夫素知李縣侯並無染指印書的心思,否則這幾年來你的李記印書坊也不會毫無動作,只偏安於長安一城,但是說法歸說法,既然要辦這件事,怎麼也繞不開李縣侯,想必足下應該明白老夫的意思。」
李素點頭,話說透了,他也明白了。
說穿了就是因為活字印刷術是他李素髮明的,他若不點頭,齊王還真沒法拿這東西滿世界發財,哪怕李世民答應讓齊王獨攬印書一事,答應之前也必須召李素來問一問的。
大唐總的來說是個人人講道理的國度,從帝王到朝臣,再到尋常的民間百姓,都非常講道理,哪怕齊王和陰弘智這種人打著巧取豪奪的心思,事前也登門跟李素承認錯誤,自認理虧,並且很誠懇的道歉,李素是活字印刷術的創造者,他若說半個不字,以李世民高傲的帝王性格,必然也會就此作罷,齊王的打算便落空了。
看著李素臉上漸漸明悟的表情,陰弘智滿帶歉意的笑:「現在想必李縣侯明白齊王的意思了,事情確實做得不地道,但齊王殿下還是很有誠意的,該給的銀錢一文都不會少,聊作補償,當然,這點補償李縣侯應該也不看在眼裡,所以老夫斗膽代齊王殿下答應,此事李縣侯也可入一夥,足下的烈酒與程家合夥,香水與長孫家合夥,若印刷術與齊王合夥,則皆大歡喜,不知李縣侯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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