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出一窩富戶地主不容易,特別在這災年光景,富戶地主便成了一個非常超然的存在,就像遊戲裡的*oss,不論官府還是百姓,****還是白道,都想把他們刷了一遍又一遍,不求掉紫裝,只求掉糧食……
說來禁衛們找到這伙富戶也不容易。
能當上富戶地主的人,自然不是愚笨角色,事實上這個群體比普通百姓更精明,但又比官員蠢一點,處於金字塔的中層,無論世道太不太平,聰明人總是比較容易出頭的,所以亂世里的聰明人登高一呼,成了造反領袖,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取了江山,比如唐高祖李老先生。而在太平年景里,聰明人依靠才智也非常容易發家致富。
所謂「才智」,其中就包括見風使舵和察言觀色,不但看人的臉色,也懂得看老天的臉色。
從去歲隆冬開始,富戶地主是最先瞧出氣候不對勁的一群人,當然,有經驗的老農也都看出來了,不同的是,農戶對老天沒辦法,但地主有辦法。
囤糧,轉移糧食,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凡地主門戶,不論任何年景,家裡的糧食總不會缺少的,聽說過災年餓死的農戶,但有誰聽說過災年餓死的地主?任何時候地主家裡都不缺糧。
而到了災年,自家莊戶人心惶惶之時,有良心的地主不用等朝廷的賑濟,他們會主動給農戶發放賑糧,積德行善的同時,也給自己攢下人品和聲望,哪怕是最沒良心的地主,為了防止自家莊子的農戶造他的反,也會迫不得已給農戶減租免租。意思一下開個善棚之類的。
當道德成了這個時代的主流,再惡劣的人終歸也會露出善良的一面,不論情願或不情願。
當然。賑濟農戶的糧食只是小部分,地主家餘糧真正的大頭還是牢牢把控在地主手裡。而且他們會在災年即將到來前毫不猶豫地把糧食轉移出去,山里挖個洞,地里挖個坑什麼的,災難面前,地主必須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和家人的肚子,留存大部分的糧食以待來年再起,像過冬的松鼠似的,在冰天雪地即將來臨前。先把松子和堅果藏在樹洞裡,有多少藏多少。
這就是李素要找這群富戶地主的最大原因。
…………
禁衛們找到這窩地主不容易,當大規模的農戶變成了難民,並且大批朝長安方向遷移逃難時,地主們早已跑了個精光,不僅如此,家裡的糧食也藏得妥妥噹噹,難民隊伍里某些心術不正的人結伴闖入地主家時,人家早已人去屋空,事實上除了非常點背的地主。這些心術不正之人真正搶到的糧食少得可憐。
一個聰明的群體,凡事料先是必備的素質,當然不會把滿倉的糧食留在家裡等人來搶。
糧食轉移了。地主們也攜家帶口轉移了。
禁衛們找到這些富戶地主的地方很有創意,居然是在一座名叫慈雲寺的廟裡找到他們的,因為災年,寺里斷了香火,這座寺廟原來的和尚早已脫了僧袍作鳥獸散了,不知哪個逃難的地主無意中發現這座廟,於是靈光一閃,計上心頭,索性穿上僧袍扮成了和尚。
一個假和尚還不夠。地主還想辦法通知了別的地主,三個和尚沒水喝。但四個五個和尚就不一定了,一個傳一個。這個消息飛快地在這個僅屬於地主的小圈子裡傳開,於是三四十個地主全都上山當了和尚,短短數日之間,這座荒廢了的寺廟居然形成了鼎盛時期的規模。
所有人統一剃了光頭,一個個裝模作樣在大雄寶殿裡打坐念經,不僅如此,聽說這群地主每天居然還堅持做早課晚課,並且和正常的和尚一樣吃齋,絕不沾半點葷腥,至於各家地主的家眷子女們,則被藏在寺廟後山的一個山洞裡,終日不准出洞。
不得不說,聰明人確實是聰明人,大災之年,無數難民為了一口吃食不惜凶神惡煞的打家劫舍,人性善良的一面在飢餓面前全然泯滅,這些地主扮成任何人都有漏底的風險,唯獨扮成和尚,卻能令難民望而卻步。
在這個信仰昌盛的年代裡,神與佛還是普遍被世人所敬畏的,和尚僧人是佛祖派在人間的代表,難民們再餓也不敢冒著世世代代輪迴為畜的風險去打和尚的主意,於是很多難民敲開山門,看到裡面念經打坐的和尚後,終究還是彬彬有禮地離去,無一例外。
這個靈光一閃的主意,救了晉州大部分地主的性命。
至於後來被禁衛識破,實在是天意。難民們都是苦漢子,自然沒那火眼金睛的本事,可是李治的禁衛卻不是尋常角色,作為王爺貼身的保護屏障,他們的眼力非同一般,一眼便看出這群假和尚的不對勁了。
在這個人人自危的災年光景里,這座遠離塵世的寺廟居然還能堅持每天早晚課,而且和尚們臉上也絲毫看不出任何擔憂惶然之色,一副超然脫塵,馬上飛升西方極樂世界的淡定模樣,畫風與眼下的災荒之年格格不入,更何況……寺廟裡腦滿腸肥大腹便便的和尚實在太多了些。
於是禁衛們二話不說把這群假和尚一網打盡,一條漏網之魚都沒有,連家眷也一路哭哭啼啼帶回了晉州城。
*******************************************************
聽完地主們的傳奇故事,饒是兩世為人的李素,也情不自禁呆愣了很久。
活到老,學到老,終於又長了一回見識。
晉州刺史府前堂偌大的庭院內站滿了人,前面兩排三十多人全是穿著僧袍的和尚,後面幾排則是各自的家眷,人群沉默中透著壓抑,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輕不可聞的啜泣和嘆息聲。
看著面前這些垂頭喪氣的地主,李素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得很甜。
「各位真是藝高人膽大啊,本官不得不佩服……」李素悠悠地道。
所有人頓時露出愈發惶恐之色。
「別。大家都別怕,我剛才那句話絕非嘲諷。本官確實很佩服你們……」李素笑道:「災年是亂世之始,亂世光景嘛,有錢沒錢,有糧沒糧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更何況,亂世里最招人恨的就是有錢有糧的主兒了,各位為求自保扮成和尚。本官不得不說,你們很高明,呃,多嘴問一句,這主意誰想出來的?」
所有人紛紛扭頭,無數道目光鎖定在第一排一個肥頭大耳的大胖子身上。
大胖子五短身材,胖得很嚴重,大臉大胸大肚子,兩條跟柯基一樣的小短腿努力支撐著身體幾百斤的重量,很辛苦。遠遠看去像一隻白白淨淨滾動的肉球,模樣很……可愛?
大胖子原本便有些局促不安,現在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神情愈發惶恐驚疑,渾身的肥肉被嚇得直抖擻,一*顫動得很有節奏。
「侯,侯爺饒命,饒命!」大胖子撲通跪下,一雙小短腿居然跪得特別靈活,白淨的肥臉上冷汗潸潸而下。
「饒啥命?準備誇你呢,咋嚇成這樣了?起來說話!」李素笑著上前扶他,使勁一拽……大胖子紋絲不動。
好吧。放棄這個不自量力的親民舉動。
「自己起來,速度的!」李素喝道。
小短腿噌的一下。飛快的站了起來,嗯。很靈活的胖子。
為了照顧這些地主老財們脆弱的玻璃芳心,李素不得不擺出和顏悅色的表情,開始和地主們聊家常。
說了小半天,李素漸漸了解了地主們的情況。
大胖子名叫魏良材,是晉州寺頭村人氏,遠近聞名的殷實富戶,名字取得很不錯,能混到這麼有錢,「良材」實至名歸,而且這塊良材分量很紮實,火化了能裝三個骨灰盒。
那座真和尚跑光了的慈雲寺離寺頭村並不遠,大災來臨之後,村裡的農戶都跑光了,魏大胖子帶著家眷也跑,然而終歸有著故土難離的情懷,再加上他這臃腫的體型,跑也沒跑多遠,到了慈雲寺便死活不肯走了,非要在寺里借宿,結果上山推開寺門才發現一個和尚都沒有,魏胖子長得雖然肥胖,可心思卻特別靈巧,否則也成不了這麼大的家業,見寺里空無一人,索性便穿了僧袍扮起了和尚,並且想辦法通知了幾個平日交情甚厚的地主,大家在寺廟裡一起過著吃齋念佛的寡淡日子。
前後兩個多月,魏胖子靠他那身僧袍糊弄走了不少難民,最後被李治的禁衛識破,則是典型的點背不能怪社會。
看著一臉挫敗加頹喪的魏良材,耷拉著腦袋滿臉懊惱的模樣,偶爾有隻搗亂的蒼蠅落在他的肥臉上,他連手都懶得抬,落水上岸的豬似的使勁搖擺幾下腦袋,把蒼蠅趕走……
李素看得想笑,又覺得不太禮貌,於是只好把臉扭向別處,道:「今日請各位殷富良紳來刺史府,是本官的意思,請各位來此,本官絕無不良的心思,各位儘管放心。」
眾地主神情稍定。
笑眯眯地扯過一旁的李治,李素開始隆重介紹。
「這位,是我大唐皇帝陛下嫡三子,晉王殿下,諸位良紳尚請見過。」
眾地主渾身一凜,馬上躬身拜見,李治也很配合地挺起了小胸膛,以高冷的姿態接受了眾人的拜見。
李素笑道:「晉王殿下奉陛下旨意出巡晉地,本官忝為輔官一路跟隨,至於為何出巡,想必大家都清楚……」
嘆了口氣,李素道:「晉州苦啊,晉州的百姓尤其苦,面朝黃土背朝天,沒日沒夜的勞作耕耘,為的就是給家人掙口吃食,給各位多交一份租糧,給朝廷多獻一份賦稅,遇到風調雨順之年尚好,肥了主家,也餓不死自己,若遇到今年這樣的災年,百姓可就慘了,餓死的。凍死的,不計其數,本官從長安這一路走來。路上不知遇見多少不知名的屍骸殘骨,其狀只有兩個字能形容。『悽慘』!」
眾地主沉默無語。
李素環視眾人,緩緩地道:「諸位良紳進城時想必也看見了,城外平原上搭起了棚帳,裡面住的都是沒了生計沒了指望的難民鄉親,在晉王殿下的首肯下,晉州城余刺史打開了官倉,這些日子全是官倉的糧食養活賑濟百姓,可是僅僅這些糧食還不夠。百姓甚至只能勉強墊個肚子,往後還會有更多的百姓聞訊而來,而晉州的官倉能支撐百姓多少時日呢?」
李素麵朝眾人,比劃了一個手勢,沉聲道:「十日!如今已不到六日,誰都不會坐以待斃,在生死關頭,任何人都會死中求生,所以六日以後,晉州城外的百姓會有兩個選擇。一是順服地認命,帶著一家老小奔長安而去,指望遙遠的長安會賑濟他們。路上少說會餓死絕大部分,第二個選擇……是造反!見人殺人,見物搶物,遇官殺官,遇到有錢有糧的人嘛,當然更不會客氣了……」
眾地主一凜,臉色不由發白了,面面相覷間,發現彼此都有些惶然之色。卻仍硬撐著沒吱聲。
李素冷眼看著眾人的表情,嘴角一勾。緩緩地道:「情勢呢,就是這麼個情勢。各位都是晉州城裡城外聞名的鄉紳顯貴,本官聽說你們中間還有人認識長安的朝臣,七桿子八桿子的,還能扯上點關係,只不過,天災面前,一切都是浮雲。事到如今想必你們也看清楚了,數日後若百姓造反,首先是殺官,晉王殿下,我,余刺史都跑不了,其次是殺地主鄉紳,因為你們手裡有錢有糧,說不定你們的排名還在我們官府的前面,因為大家都知道官倉空了,而你們手裡卻還掌握著能讓他們活下去的東西……」
以魏胖子為首,眾地主額頭紛紛冒出了冷汗,臉色愈見蒼白。
沉默半晌,魏胖子挺著渾圓的大肚子,吃力地朝李素行了一禮,肥肉抖擻幾下,露出慘然的苦笑,道:「李侯爺的意思,草民等都明白了,還是請李侯爺示下,草民等該如何做,我等都聽晉王殿下和侯爺的。」
利害給地主們剖析得很明白了,眾地主不是蠢貨,而且他們也非常清楚,就算百姓可以得罪,但眼前的王爺和侯爺卻萬萬得罪不起的,若然忤逆了他們的意思,恐怕他們的下場不會太妙,災年是亂世,亂世里莫名其妙死幾個地主,破幾家富戶,這官司怎麼打?跟誰打?
眾地主都不笨,魏胖子表態後,眾人馬上轉過了這道彎,情願不情願的,紛紛贊同附和起來。
李素笑了,和李治對視一眼,各自露出滿意的表情。
日理萬機的李侯爺跟這些鄉紳土財主費了半天唾沫星子,總要有點收穫不是?否則的話,李侯爺和善親切的笑臉恐怕瞬間就變得猙獰可怕了。
此刻終於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李素待眾人靜下來後,緩緩問道:「各位不可隱瞞,老實告訴我,各家所存餘糧幾何?」
又是一陣沉默,魏胖子猶豫許久,終於一咬牙,道:「草民年前發現氣候不對,馬上開始轉移糧食,藏在寺頭村後山的一個山洞裡,一共藏了……八百石!這些都是草民多年積攢所得,每年都拿前幾年的陳米換新米,舊去新來,年景好時多存一些,年景差時少存一些,十來年下來終於存得此數……」
見魏胖子開了口,別的地主也無法再沉默下去了,只好七嘴八舌地表態。
「草民在村外山腳下藏了六百石……」
「草民在大槐樹下埋了四百,不,五百石……」
「草民家中有個秘密地窖,藏了四百石……」
一個接一個的表態,李素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
最後一個人說完,旁邊李治身後一名小吏也默記完畢,湊在李素耳邊嘀咕了幾句。
李素兩眼大亮,笑得愈發甜了。
近萬石的糧食啊,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眼前了,看來今日這一番唾沫星子沒白費,又是蠱惑,又是嚇唬,又是以勢壓人,花樣玩盡,終於達到了目的。儘管李素也清楚,這些地主的話必然有所保留,沒哪個缺心眼的真報了實數,少說也要給自家留一小半,不然日子沒法過了,不過,就是他們報出的這近萬石糧食,已然解了晉州的燃眉之急了。
朝身旁一扭頭,王樁遞上早已準備好的一疊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一張張地分發到眾地主手中。
「諸位手上的,是朝廷官府給你們的契憑,看清楚,不但蓋了晉州余刺史的官印,也蓋了晉王殿下的私印,拿到長安打官司陛下都得認帳的,各位存的糧食,官府暫借了,明年必然還上,本官老實告訴你們,朝廷國庫所余甚少,所以借你們的糧食是不可能有利息的……」
看著眾地主尚算平靜的表情,李素接著道:「雖然沒有利息,本官卻可以給你們一個福利,凡是借了糧食的鄉紳,本官可以做主,請當今陛下給你們每家題幾個字,『良善人家』也好,『積德為善』也好,全給你們題上,聽清楚了,這些字,是當今陛下御筆親題,『御筆親題』!落款要蓋皇帝大印的,爾等可將這幅字妥善保存,留於子孫萬世,這一幅字權當作爾等今日借糧義舉的利息,不知可否?」
眾地主一愣,接著臉上紛紛露出萬分驚喜之色。
突然從天而降一條肥大腿,讓自己狠狠的抱住,這種快要爆炸的巨大幸福感是腫麼回事……
撲通!
又是魏胖子反應最快,一馬當先第一個跪下,泣不成聲地道:「草民魏良材,願為大唐社稷,願為大唐皇帝陛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身後,一眾富戶地主們後知後覺地跪下,紛紛指天畫地發誓。
李素這會子倒真有些欣賞魏胖子了,這傢伙肥成這德行,反應卻如此靈活迅速,如果能把他收在身邊效力,沒準會有意外的驚喜呢……
「死而後已就不必了,各位留存有用之軀,為大唐好好效忠,為皇帝陛下多多解憂吧,比如多借一兩百石糧食什麼的……」
「草民錯了,草民有罪!草民……」魏胖子猶豫了一下,狠狠一咬牙,大聲道:「草民不過了!其實我家的糧食共計一千石,願全獻給……咳咳咳,願全借給官府,明後年還都行!」
「不還行不行?」李素試探地問道。
「不行!」魏胖子斬釘截鐵地回答。
**********************************************************
ps:5000多字大章,大章,大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