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覺得李治的性格和自己有幾分相似。
當然,相似的不是懶,這方面沒人能和李素比,世上的懶人其實也多,但懶到李素這種地步的實在鳳毛麟角。
李治和李素相似的地方在於隨性,做人做事都很隨性,沒有太明確的目的,也沒有太大的野心,像一塊浮在水面上的浮萍,隨著水流的方向而動,今天水流往東方,浮萍說,啊,行,就去東方,明天水流往西方,浮萍說,啊,無所謂,你高興就好,後天水流往北方,浮萍說,你是不是有病
隨性的人脾氣都很隨和,很少動氣,當然,進取之心也稍微差了一些,說好聽點就是享受人生,說得不好聽就是混吃等死。
李素的身份是縣侯,他覺得一個縣侯足夠了,說大不大,不會引起別的權貴妒忌眼紅,說小不勉強也算擠進了權貴圈子,平民百姓見了他也得畢恭畢敬行禮讓道。
李治也一樣,如果朝堂不出現變故,李承乾當了皇帝,李治仍是那位閒散的王爺,整天只需要負責好好活著,而李承乾對這位還未成年的親兄弟也不會太嚴苛,畢竟是同一個娘胎出來的,跟外面那些妖艷兄弟好不一樣當然,前提是李治不要表現得太進取了,一個閒散王爺如果太有上進心,太憂國憂民,皇帝可能不會答應,再親的兄弟都會琢磨著是把他剁成四塊還是八塊比較美觀
所以李世民的諸多皇子裡,李素唯一看得順眼,願意多親近的,只有一個李治,初識時或許帶著幾分功利的想法,覺得應該抱住未來高宗皇帝的大腿,彼此熟悉之後,這種功利的想法淡了許多,如今李素眼裡的李治,就是一個和自己很像的,天真單純有點賤有點蠢萌的小屁孩,像一個大多數時候懂事,偶爾也淘氣調皮的小弟弟,僅此而已。
二人連打獵都帶著一股子漫不經心,一邊走,一邊看風景,順便聊點八卦,一副遊山玩水的放鬆模樣,至於打獵,卻成了最不重要的事,看見有野雞野兔跑過去,嘻嘻哈哈地搭箭射一下,一箭落空也不氣餒,哈哈一笑便繼續走,享受過程,重在參與,深得奧運精神之神髓。
小兕子也很興奮,從小被養在深宮,身體不好難以外出,這些年基本沒出過太極宮的大門,這次李素帶她打獵,委實是生平第一遭,看到各種花草小獸都會引得她一陣高興的怪叫。
李素揉揉她的頭,看著她因興奮而微微冒汗的小臉蛋,憐惜地道:「累不累?」
小兕子搖頭,露出一臉燦爛無邪的笑,一路上都被親衛抬著,腳都沒著過地,確實累不著她。
李素笑道:「小兕子這些天有沒有乖乖吃藥?」
小兕子乖巧點頭,隨即擠出一臉難受的擰結模樣,兩隻肉乎乎的小手比劃著:「每日父皇逼我喝兩次,是孫老神仙親自熬的,好苦子正哥哥,你能勸父皇不要逼我喝藥了麼?我的身子好多了,現在能蹦能跳呢。」
李素大笑:「那可不行,藥是治病的,小兕子的病還沒好,一定要堅持喝,等將來痊癒了,我帶你到處玩耍,打獵,捉魚,摘果子,想幹啥都沒問題。」
小兕子幽幽嘆口氣,像個大人似的愁眉苦臉道:「可是誰知道什麼時候痊癒呢?若是一生不能痊癒,豈不是每天都要喝藥,喝得我都不想活啦」
李素想了想,扭頭朝李治道:「你父皇是不是在宮裡修了個浴池?聽說修得很奢華,連地上鋪的都是西域寶石。」
李治一愣,接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修得挺大的,學你家池子的模樣,連那個蒸饃一樣的小屋子都和你家一個樣」
李素撇了撇嘴,抄襲還抄得如此高調,誰知道萬邦拜服的天可汗陛下居然如此悶騷?
揉了揉小兕子的腦袋,李素笑道:「小兕子喜歡玩水麼?」
小兕子點點頭:「喜歡!父皇的大池子我每年冬天都喜歡在裡面玩。」
李素笑道:「回去跟你父皇說,以後無論任何季節,都讓你去池子裡玩水,不過玩水可不是隨便撲騰,而是要游的,池子那麼大,每天來回遊十幾遍,對你的身子更有好處,痊癒更快。」
小兕子兩眼一亮:「真的嗎?真的可以每天玩水嗎?」
「游水,不是玩水。」李素每個字咬得很重,並且做了幾次標準的游泳動作:「要像這樣游,在池子兩端來回遊十幾遍,不出兩年,想必你喝的藥便可以停了。」
小兕子大喜,連連點頭:「我喜歡游水,不喜歡吃藥,以後就游水了。」
李素轉頭看著李治,道:「記住我的話,回去告訴陛下,派幾個識水性的宮女教小兕子如何游水,游水的時候也請太醫候著,出了狀況可以及時施救,記住,每天都要堅持,不可一日懈怠。」
李治見李素一臉嚴肅,頓知剛才所言不虛,於是神情一凝,急忙暗中記下。
李素捏了捏小兕子的臉蛋,嗯,身子好轉了,也比以前胖了些,肉肉的臉蛋捏起來很有手感,模樣也比當初剛認識她時可愛多了,真正是一個粉雕玉琢般的瓷娃娃,人見人愛。
至於剛才說游水,確實不是李素瞎編。
哮喘這毛病,要根治是很難的,可以說一輩子離不開藥,說到底這是人體肺部的毛病,要治便要從根源抓起,而游泳這種運動,對增強肺部功能是很有效果的,一千多年後的哮喘病人,只要不是嚴重到一運動就喘的那種,醫生都會建議他們堅持游泳,用最健康的方式逐漸改善肺部,以後或許還會偶爾哮喘,但頻率一定會減低很多,到了身強體壯的階段,一年也就復發幾次。
對小兕子來說,游水顯然比喝藥的感受強多了,也算是投其所好,只不過,游水可不是玩水,很辛苦的,過些日子有她在大池子裡哭的時候。
眾人走過一道山樑,攀上山腰,眼前光線一亮,頓覺柳暗花明,眼前是一片平緩的青草坡地,時已夏末,蝴蝶在不知名的野花上翩翩飛舞,四處傳來清脆悅耳的鳥鳴,草地上,兩隻肥碩的大兔子領著一窩小兔,正一蹦一跳地吃著青草,不遠處還有幾隻山雞,三三兩兩散布周圍,埋著頭不知在啄著什麼。
見眼前這片景象,李素未及讚嘆,小兕子卻當先咯咯笑了起來,兩條小短腿不停蹬動,嚷嚷著要下來,李素只好親自把她從軟轎上抱下,小兕子腳剛落地便蹬蹬朝前跑去,不時故意往地上一摔,調皮地打幾個滾兒,親衛們步步緊跟,警惕地四下觀望,提防隨時可能冒出來的大型野獸傷人。
「子正哥哥,我要兔子,要兔子!」小兕子指著遠處被嚇得驚慌逃走的兔子大叫道。
親衛不待李素下令,三五人一擁而上,須臾間便逮住了那幾隻傻兔子,李素看了看,嗯,很利落,全家老小一個都沒放過,滿門查抄的架勢。
小兕子懷裡抱著兔子,稀罕得不行,也不顧驚駭絕望的兔子使勁在她懷裡掙扎,她卻一臉母性溫情地不停撫摸著兔毛,低聲不知呢喃著什麼,沒過多久,兔子在她懷裡居然安靜下來了。
李治和李素並肩靜靜看著她,看著妹妹如此高興,李治的臉上也布滿了寵溺的笑容。
「小兕子愛哭,幾乎是從小哭到大,我這個親哥哥都哄不好,唯獨跟你在一起才笑得那麼開心,子正兄,多謝你了。」李治誠懇地道。
李素笑道:「我也只是帶她玩耍而已,小孩子嘛,玩起來就無憂無慮了,你們住的太極宮太嚴肅了,小兕子怎麼高興得起來?」
正說著,身後的方老五耳朵忽然支了起來,銳目朝左前方一掃,忽然抬手道:「侯爺,前面有隻鹿,可要射殺?」
李素二人愕然望去,卻見遠處叢林裡慢悠悠走出一隻鹿來,身子有點肥壯,看來夏天長了不少膘,靈巧輕盈的四蹄悄無聲息地踏上草地,似乎對周圍的人群並不太害怕,在眾人的目光里慢慢地踏蹄前行,一副明星出場時的派頭。
李素笑了笑,順手接過方老五遞來的弓,弓不大,拉力大約不足一石,李素和李治都是文弱書生的體質,只能拉得開這種小弓。
李素接過弓,卻轉身將它遞給了李治,笑道:「今日殿下雖發了不少箭,卻一箭都未命中過,我都為你羞愧,也不知道你羞不羞,來,射這隻鹿試試。」
李治赧然接過弓箭,又白了他一眼,哼哼道:「子正兄的戰績和我一樣,你都不羞,我羞什麼?」
李素被頂得有些惱羞成怒,沒好氣道:「少廢話,再射不中的話,我叫人在這裡釘一塊石碑,碑上記曰:大唐晉王治狩獵於此,無一命中,書以記之,貽笑千古,就問你怕不怕。」
李治一滯,隨即無語地看了他一眼,頹然嘆道:「怕。」
說著李治搭箭,拉弓,弓弦一陣輕微的吱呀響,雪亮幽冷的箭矢已指向那隻悠然垂頭吃草的鹿,人與鹿相隔二十步,這個距離很適合。
旁邊的親衛紛紛悄無聲息地拔刀出鞘,若那隻鹿中箭逃走,眾人便待一擁而上,幫李治善後,隨著四周突然安靜下來的氣氛,李素的心情也情不自禁緊張起來,靜靜看著李治利箭離弦。
等候很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李治卻忽然放下弓箭,奇道:「子正兄,那隻鹿肥得不像話,是只母鹿吧?」
李素眯著眼打量,方老五在一旁道:「公鹿有角,母鹿無角,晉王殿下,那隻鹿確實是母鹿。」
憨厚地一笑,方老五接著道:「那隻母鹿四肢粗壯,腹部鼓漲,怕是肚裡懷著小鹿崽子呢。」
李治一驚:「懷了小鹿?」
「是。」
李治朝四周一揮手,親衛們紛紛還刀入鞘,李治轉身將弓箭遞還給方老五,看著李素正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母鹿懷子,孕育生靈,我實不忍為一時之樂而加害,子正兄,我等且放它一條生路吧,我們少找一點樂趣,便多成全了一對母子。」
李素動容,深深看了他一眼。
若以前李素還對李治有種淡淡的輕視,覺得他只不過是個蠢萌的小屁孩,那麼到這一刻,李素才真正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是個小屁孩,但他已經像個大人了,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主見,而且,是心懷仁念的主見。
歷史上的大唐帝國橫掃天下,在這個小屁孩手裡發揚光大,領土版圖之大,甚至勝於李世民這位天可汗,「內聖外王」的政策,也在他的治下執行得淋漓盡致,百姓擁戴,鄰國敬畏,造就了真正的大唐盛世。
今年才十二歲的李治,已初顯若干年後「內聖外王」的雛形。
這一刻,李素扶助他奪嫡登基的決心更多了幾分堅定。
這樣的人當皇帝,社稷黎民之幸,有什麼理由把這個位置讓給別人?李承乾不行,魏王也不行,他們不配。
深深看著臉龐仍顯稚嫩青澀的李治,李素笑道:「殿下宅心仁厚,天下之幸也。」
李治靦腆一笑:「只不過放了一隻鹿,跟天下幸不幸沒啥關係,子正兄莫把我抬得太高了。」
李素笑了笑。
嗯,該找個機會跟這小屁孩聊聊人生和理想了,沒有野心是好事,但李治必須要有野心,這是他的命。
踏著夕陽的餘暉,一行人盡興而歸。
回到村口時已是夜幕降臨,長安城門早關了,李治提前派人進宮給李世民報了信,今晚和小兕子夜宿李家。
皇子和公主夜宿李家也不是新鮮事了,以前第一次時全家上下出動,如臨大敵,第二天薛管家滿面紅光,村里見人就吹噓,自家侯爺如何如何了得,當今龍子都飛進李家夜宿,簡直是皇恩浩蕩云云,李治睡的那間廂房被薛管家封閉起來,任何人不准進去,說是怕下人衝撞了紫氣云云,定要他自己親自清掃才滿意。
後來李治和小兕子夜宿的次數多了,薛管家與兩位皇子皇女的交道也多了,漸漸地,態度變得比以前隨意,沒有那種誠惶誠恐如履薄冰的小心勁,了解以後才發覺,原來皇子其實跟尋常人一樣,也是兩手兩腳,不比別人多長個什麼東西,而且教養特別好,半大的孩子在李家從來不端王爺公主的架子,見李道正,許明珠都是恭敬行禮,連他這個管家都友好地點頭招呼,如此有禮貌又可愛的孩子,當然博得了李家上下一致的喜愛。
進村口已是掌燈時分,時間拿捏得很好,當然,今日的收穫很可憐,總共也就打了兩三隻山雞,還抱回了一窩活兔子,小兕子對那窩兔子寶貝得不行,可以肯定,這窩兔子今晚肯定不讓吃。
李治對山雞很有興趣,從下山到村口,一路上喋喋不休,掙扎猶豫到底是烤著吃還是讓李家廚子做個新奇的爆炒雞丁。
從村口到李家有一段路,李素被煩得不行,正打算給小屁孩一個教訓時,路邊一棵合抱粗細的槐樹後忽然一陣響動,方老五和李治的親衛反應最快,疾若閃電般衝到前面,以身擋在李素和李治面前,拔劍大喝道:「何人鬼鬼祟祟!滾出來受死!」
樹後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一名道姑模樣的女子戰戰兢兢從樹後轉了出來,一步一哆嗦,顯然害怕極了。
「貧道貧道無意」
李素定睛一看,竟是武氏,不由嘴角一勾,揮手淡淡道:「都退下吧,是熟人。」
武氏今晚仍是道姑打扮,俏臉似乎刻意撲了一點粉,微弱的月光下看起來頗為白淨,站在李素麵前垂頭,恭敬地道:「貧道見過侯爺。」
李素笑道:「武姑娘,這麼晚了還不回道觀?」
武氏輕聲道:「貧道見今夜月色不錯,想出來走走,未料走得遠了,正打算回道觀,又見侯爺儀仗過來,貧道心急,想避讓」
李素沒說話,旁邊的李治打量了她一眼,噗嗤笑道:「頭次看見有閒情雅致賞月的道姑呢,你們修道之人不是整天忙著念道經,或是煉丹嗎?」
武氏恭敬地道:「回這位貴人,是的,但貧道也是偶爾為之,衝撞了貴人的駕,請恕罪。」
李治擺擺手,大笑道:「什麼沖不衝撞的,大路又不是我家的,我能走,你也能走,哈哈,這位道姑姐姐,你走起來可比我好看多了」
武氏以袖掩嘴,噗嗤一笑,隨即很快恢復如常,恭聲道:「多謝貴人誇讚,未請教貴人是」
李素沒說話,一直靜靜聽著李治和武氏的對話,然後不時扭頭若有深意地看李治一眼。
越看越不順眼,小屁孩,毛都沒長齊,居然學會撩姐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