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延興城門。★★
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率六千精兵入城,大軍進城後長驅直入,過青龍寺,攻新昌坊,先將新昌坊的坊門砸碎,守坊的坊官和武侯早就逃命去了,而守城的各衛大軍仍未反應過來,所以李安儼所部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非常輕鬆地通過了新昌坊,接著便是宣平坊,永寧坊,可謂一馬平川,異常通暢。
直到過了永寧坊,李安儼麾下的將士們神情越來越興奮,他們沒想到打入長安城竟如此簡單容易,從入城到進入長安城中心腹地,眼看離朱雀大街不遠了,一路上竟沒有遇到任何守軍,此刻天降大雨,守軍無蹤影,一切都仿佛是老天爺在刻意相助,助他們今夜改天換地的壯舉。或許,謀朝篡位就是這麼簡單。
相比麾下將士的興奮,身為主將的李安儼心情卻沒那麼好。進城到現在沒有遇到守軍,對主將來說並不是什麼好兆頭,長安城十六衛守軍,拋開不統兵的四衛,剩下的十二衛人馬加起來足有十多萬,這麼多人馬守衛一座城,守軍可以說遍布城中各地,可李安儼率軍入城後卻不見守軍一兵一卒,這就很不正常了,不正常便代表著不可控,代表著危險。
本來就是一次很倉促的謀反,籌備策劃的時間並不長,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出其不意的突襲,然而入城後卻是這般安靜順利得無比詭異的景象,委實令李安儼忐忑不安,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清晰。
「稟將軍,安仁坊方向不知何故燃起大火,請將軍示下。」一名部將抱拳稟道。
李安儼心一沉,從馬背上挺直了腰,眯著眼眺望過去,只見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漫天,通紅的火光映亮了半邊天。
「安仁坊……是民居?」李安儼問道。
「大部分是民居,但四方館也在安仁坊內……」
李安儼心情愈沉重。
平日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起火都不關他的事,但今日此刻正是謀大事之時,城中無故起火,實在令李安儼驚疑不定。
這場恰好出現在謀事之時的大火,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意有所指?或者說……太子走漏了風聲,事已失密?
李安儼猶豫片刻,終於咬了咬牙,從帶兵離開左屯衛大營開始,便意味著他已公然反了大唐君臣,不管這場大火是什麼來歷,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大軍已進城,太子殿下和他都沒有退路了。
「傳令將士們急行軍,快穿過永寧坊,直赴朱雀大街,迅封死太極宮朱雀門,含光門與城內街口,狙擊增援太極宮的禁軍,只消苦戰兩個時辰,太子殿下大事可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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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偏殿。
太子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已全面接管了東宮防務,代價是千條人命。
東宮本是太子的東宮,太子李承乾是這座宮殿的主人,余者包括宦官,宮女和禁軍在內,都是為服侍和保護太子而存在的,一旦主人不再相信服侍和保護自己的人,那麼換掉這些人也非常容易。
常迎望率軍控制了東宮大門後,李承乾出現在門內西側小校場上,以太子的名義下令所有東宮的宦官宮女和禁軍聚集於校場,然後常迎望領軍將校場包圍,對仍處於懵然狀態中的宦官和禁軍們舉起了刀劍。
接下來的結果很簡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常迎望順利掌控了東宮,原本的東宮禁軍一個都跑不掉,或歸順或屠殺,只有兩條路可走。
清理過後,常迎望整軍,準備朝太極宮進。
李承乾對他賦予重望,常迎望和麾下數千將士今晚將扮演當年玄武門之變時李世民直屬軍隊的重要角色,而左屯衛的李安儼則率軍狙擊援軍,給常迎望留下充足的時間進攻太極宮,活捉或殺掉李世民,只要李世民被控制住,無論死還是活,李承乾都能名正言順的踏著滿地鮮血登基稱帝。
時至今夜,李承乾終於撕開了多年溫文恭謙的假面具,用最真實的面孔直視他的父皇和天下臣民。
野心,權欲,最真實的東西往往是最醜陋的。
整裝已畢,常迎望朝李承乾行禮,李承乾靜靜看著他,誰都無法知道此刻他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殿下且在東宮安坐,臣必不辱使命,至遲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臣請殿下入主太極宮!」常迎望沉聲道。
李承乾臉色有點白,不知是不是被這場深秋的驟雨凍著了,聞言露出一絲笑意,道:「常將軍辛苦,若然事成,常將軍當記功,可授國公之位,蔭萬世子孫。」
常迎望大喜,急忙行禮道謝,隨即遲疑片刻,道:「殿下,若臣率軍入宮後拿住了陛下,當如何處置?」
李承乾微微變色,沉吟半晌,道:「若拿住父皇,當以禮相待,勿使受辱。當年玄武門之變後,父皇對太上皇也是執禮甚恭,不曾半點慢待,殿外陳以兵威,殿內恭聆受教,終令太上皇不得不交出皇位,皇位交替和風細雨,也算諸多醜行里的一樁佳話,我等當效之。」
常迎望面現難色,道:「陛下多年為帝,性烈如火,寧折不彎,倘若不肯屈服,臣又不能對陛下無禮,這……」
李承乾臉上閃過一絲怨毒,表情忽然變得猙獰起來:「大勢既去,豈能不識時務?所謂『綱常』,先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我欲效他奪皇位後仍敬太上皇,可他……也應效太上皇順時勢而禪位才好,若然不從,他能無禮,我便不能無禮麼?」
常迎望一驚,隨即馬上抬頭,卻見李承乾滿臉殺機,常迎望急忙垂頭,他聽懂李承乾的意思了,然而心中卻浮起幾許怪異,兒子謀反,卻大義凜然說什麼「綱常」,這話怎麼聽都覺得一股子諷刺和好笑。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若大軍攻入深宮,拿住了陛下,臣當相機行事。」常迎望恭敬地道。
李承乾點點頭,正打算再叮囑幾句,忽然庭外一片嘈雜紛亂,常迎望大怒,便待喝問,門外卻匆匆跑來一名披甲部將。
「太子殿下,常將軍,安仁坊方向起火了!」
李承乾一驚,急忙和常迎望飛快跑出殿門,站在大殿門廊下眺望,卻見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沖天,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連這傾盆大雨都無法將它澆滅。
李承乾和常迎望二人驚愕萬分,二人互視一眼,心情卻越來越沉重。李承乾畢竟是養尊處優的太子,從小到大沒受過苦,也沒經歷過大風大浪,見安仁坊火起,李承乾的臉色刷地一片蒼白,死死盯著遠處通紅的火勢,失神地喃喃道:「是巧合嗎?我欲舉事,安仁坊便失火,怎會如此巧?」
常迎望顯然比他理智得多,聞言斷然搖頭:「不可能是巧合,其中必有蹊蹺,殿下,不管這把火是誰放的,不管放火的人知道了什麼,現在這把火燒起來,咱們的大事恐怕已有泄露之虞……」
李承乾大驚,臉色更白了,焦急地道:「如何是好?常將軍可有應對之策?」
常迎望神情冷靜,卻嘆了口氣,緩緩道:「最穩妥的辦法,自然是延後舉事,馬上撤出人馬,無論東宮,左率衛還是左屯衛,都恢復往常模樣……」
李承乾失魂落魄地道:「撤回?如何撤得回?此時此刻,只怕李安儼已率軍進城了,東宮裡面……咱們也殺了不少禁軍和宦官,此事不可能瞞得住父皇,箭已離弦,咱們如何收得回來?」
看著李承乾驚惶焦急的模樣,常迎望腦中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其實做一件事情能不能成功,有時候連過程都不必看,只看做這件事的人的神態氣度,氣定神閒者不一定能成事,但驚慌失措者一定成不了事,看李承乾此刻的模樣,常迎望便覺得今夜舉事恐怕凶多吉少了。
然而,他別無選擇,因為他已上了這條船,手裡剛沾滿了東宮禁軍的鮮血,誠如李承乾所說,箭已離弦,由不得自己了,只能鐵了心一條道走到黑。
「殿下,如今每走一步,後面都是萬丈懸崖,咱們退無可退了。既如此,臣以為不論事泄與否,咱們只管率軍攻入太極宮,以迅雷之勢拿住陛下,外面多少敵軍已不重要,咱們挾天子以令諸侯,亂宮闈而不亂天下,事可成矣。」
前景描繪得很迷人,李承乾聞言終於稍微冷靜下來,遲疑地道:「若事已失密,父皇暗中在宮闈埋伏禁軍……常將軍,你麾下只有不到三千人,若中了父皇埋伏,可就萬事皆休了。」
常迎望搖頭:「臣以為,就算陛下知道咱們舉事的消息,恐怕也是今晚下半夜的事,否則依陛下的性子,只會消弭事端於未啟,絕不會眼睜睜看咱們動刀兵傷長安軍民性命,所以咱們舉事固然倉促,但陛下得知消息也倉促,長安城裡十二衛,倉促之下能調動的兵馬絕不足三衛,太極宮中僅有羽林禁衛和右武衛值守,加起來不過兩萬餘人,臣率軍入太極宮後,遣一支偏師從承天門直入,用以佯攻,吸引宮中守軍的兵力,臣再領主力繞永安門直奔甘露殿,如此,咱們或有幾分勝算,殿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想了想,點頭道:「便依將軍所言,一切仰仗將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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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東市。
李素坐在王直居所的窗前,怔怔看著窗外的雨打芭蕉。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心緒不寧,好像掉了東西似的,從今晚入城後便隱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這種感覺如影隨形,一直到此刻,已經是後半夜了,聽外面的喧囂叫鬧,還有那片照亮了半邊天的大火,這些都是李素親自在幕後謀劃的。
李素是個很細心的人,他很少犯錯,尤其是事關身家性命的大事,更不容許自己犯半點錯誤,一絲絲的小細節都務求完美。
從謀劃這件事到今日入城,李素坐在窗前把所有的細節默默地重新捋了一遍,捋得非常仔細,甚至包括自己跟魏王李泰和侯君集等人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在腦子裡重新過了一遍,左思右想,還是沒覺得自己在哪個地方有所疏漏,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計劃循序漸進地推動,不出意料的話,此刻太子的叛軍應該已由延興門入城了,而東宮此時恐怕也是殺得屍山血海,李家皇室仿佛被詛咒的宿命今夜將再一次重現,當年弒兄殺弟,今夜父子相殘……
雨下得愈急了,李素的眉頭也越皺越深。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為何自己莫名其妙感到不安?
李素揉了揉鼻子,現在他待的屋子是王直的臥房,不得不說,王直雖然是他的手足兄弟,彼此可以把命交給對方,但李素對王直的衛生習慣實在是不敢苟同,屋子裡味道怪怪的,不知哪裡藏著多日未洗的衣裳,或是……他在屋子裡挖了個茅坑?
幸好王直不是自己的親弟弟,否則李素可能會向李世民學習,也來個弒兄殺弟什麼的,因為這弟弟太不講衛生。
又坐了一陣,李素實在受不了了,索性起身走出了屋子,獨自一人站在屋外的廊柱下賞雨,寧願自己在外面凍得跟鵪鶉似的,也不願再回那間臭哄哄的屋子遭罪。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素笑了,他知道王直回來了,而且不出意料的話,帶來的應該是好消息,聽長安城的動靜就知道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回來的人果然是王直,李素看著被雨淋得濕透的他,笑著招招手:「先回屋子換身乾爽的衣裳再說,淋了雨小心風寒。」
王直臉色有點不對,聞言搖搖頭:「先不忙換衣裳,李素,外面的事情我得先跟你說說。」
李素笑道:「叛軍入城了,正朝太極宮行進,原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造反,但你燒了那把火,他們的行跡怕是暴露了,守城的十二衛或許已開始增援太極宮,對不?」
王直點頭,又搖頭:「原本便是你謀劃的,而且確如你所說,放了那把火後叛軍急了,正匆匆朝朱雀門趕去……這些且先不說,李素,我要說的是一樁私事,很急。」
見王直神情凝重,李素不覺懸起了心:「什麼私事?」
王直盯著他,道:「你離家進城時,可將李叔和你婆姨安置妥當了?」
李素一驚,沉聲道:「啥意思?說清楚。」
王直嘆了口氣,道:「剛才我帶著手下兄弟去放火,放完火便聽說叛軍進了城,我和兄弟們急忙朝延興門跑,想看看能不能渾水摸點魚,給叛軍弄點小麻煩,誰知到了延興門恰好碰到咱們同村的楊家老三,就是住村北頭坡地的那個楊家,他是特意進城來找你的……」
李素皺眉:「楊家老三是怎麼進的城?」
「混進來的,李安儼的左屯衛精銳奪了延興門,叛軍進城後百姓們嚇壞了,都往城外跑,叛軍的目的很明確,他們衝著太極宮去的,對百姓倒是沒怎麼冒犯,所以叛軍進城後把城門敞開了一陣,任由百姓出城避禍,楊家老三就是趁城門最亂的那一陣混進來的……」
李素道:「他特意進城找我何事?」
王直嘆道:「事前你將家小安置了,當時我和兄長還覺得你多慮,沒想到果然有賊人殺到太平村了,直奔你家而去,幸好李叔和你婆姨躲出去了,否則不知是怎樣的下場,然而……我們都沒想到的是,賊人竟不依不饒順著你家人躲藏的方向追殺而去了……」
李素一呆,接著神色大變,一張俊臉瞬間變得慘白。
李素從來不敢太高看人性,所以儘管這年代有「禍不及家小」的規矩,可他還是把老爹和許明珠轉到另一個安全的地方,防的就是人性里最醜惡的那一面,可是李素終究還是高看了人性,人性是沒有底線的,為了達到目的能幹出任何事,有時候甚至什麼理由都不用,只憑一己喜怒而殺人,李承乾就是這種人。
「賊人追出去多久了?」李素忽然拽住王直的胳膊大聲問道。
「約莫快兩個時辰了,楊老三借了村里一匹快馬趕來城裡,就是知會此事,賊人在你家撲了空後便逮了一戶村民刑問,村民熬不過刑,只好招了……」
沒等王直說完,李素扭頭便走,邊走邊道:「叫我家部曲全部集結!快!」
王直快步跟上:「城裡該安排的你都安排好了,太子謀反你不適合出面,我在城裡也無事可做,我跟你一起走吧,再叫上我的手下兄弟……」
李素頭也不回地朝大門小跑,王直的嘮叨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腦中只有無盡的悔恨和自責,自己一個小小的疏忽大意,竟置老爹和許明珠於死地,若有個三長兩短,後果將是何其痛心。(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