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第七百二十四章 塵封往事

    猝不及防間,李績忽然向世人展示了肌肉。

    在朝堂君臣的印象里,李績領兵打仗的手段很毒辣,與敵交戰的風格是一環套一環,大環套小環,往往事先便給敵人布下一個異常龐大的局,就像給籠子裡的老鼠畫下了一個超大的迷宮,老鼠好不容易從一個死胡同里鑽出來了,一步踏錯又進入了下一個死胡同,跟程咬金大開大闔的作風不一樣,李績用兵就像屠夫用刀割肉,一片一片的割,交戰時先斷其糧草,再削其側翼,最後一刀一刀將中軍凌遲碎剮,可以想像,與李績為敵是一件多麼可怕且憋屈的事,戰場上的李績簡直就像一個冷靜的變態殺人犯,令敵人生不如死。

    然而,戰場之外的李績卻是個很老實的人。

    既老實又低調,從不像程咬金那樣搶功勞,而且死不要臉的把三分功勞吹噓成十分,要軍功要戰利品要土地要官爵,李績從來不爭也不搶,李世民下了旨他便領軍出征,得勝還朝後朝兵部把帥印一交,便安心在家中休養,軍功官爵什麼的,從來不計較,李世民給他,他便欣然接受,李世民不給,他也不爭不吵,渾若無事,怡然自得。

    一個低調又老實,而且為人處世非常豁達的人,這些年下來在朝中攢下了不小的人脈,都說入朝為官等於一腳踏進了是非圈子,縱然不招惹是非,是非也會主動找到頭上,可李績卻是個特例,從早年降了李淵後,二十多年來官路順風順水,人脈越擴越廣,甚至連朝堂里的敵人都極少,幾乎所有人都與他有交情,或深或淺而已。

    這樣一個人脈甚廣,為人和善的老實人,忽然發起飆來,能量往往是非常驚人的,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咬人特別狠。

    程咬金,牛進達,李靖,段志玄,唐儉……

    朝堂上有名有號,德高望重的重臣名將全被李績招呼過來了,一份厚厚的求情奏疏擺在李世民面前,落款處十幾個熟悉的名字,令李世民目瞪口呆。

    李世民太震驚了,他到現在還處於懵然狀態,腦子裡嗡嗡作響。

    任何事都有規矩,凡事要按規矩來,朝堂事尤甚。比如李素下獄這件事,案子其實並不嚴重,李世民的處罰嚴厲了一點,李素這小混帳這幾年仗著年輕,嘴也甜,見人便叔叔伯伯一通亂叫,逢年過節給每家送點新奇的小心意,兩車綠菜,幾十壇烈酒,幾盒包裝精美的香水等等,在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經營下,滿朝文武對這個小混帳委實非常疼愛。

    若說因為疼愛李素這個晚輩,李績進宮面見李世民為他求情,這個是很正常的,也是人情道理之中,如同牛進達那樣,盡了自己做長輩的心意,為他奔走了,求情了,最後被拒絕了,黯然嘆口氣,接受這個無法改變的結果,痛快地離去。

    這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啊。

    可是李績這次為了救李素,居然毫無徵兆地將多年積攢的人脈都發動起來了,冷不丁地搞了個聯名上疏,這無疑便令李世民萬分不解了,李績突然搞了這麼一出,顯然是壞了規矩,遊戲不是他這個玩法呀。

    十幾位重臣名將,署上名字的人幾乎全是當初跟隨李世民忠心耿耿打江山的從龍之臣,每個人都有著非比尋常的威望,任何一個人在李世民面前說句話,李世民都不得不正色以對,認真聆聽,而這些人今日竟眾口一詞只為給李素求情,這份求情奏疏的分量可見何等沉重。

    看著桌案上靜靜躺著的那份奏疏,李世民雙眉緊皺,心中一個聲音在胸腔內反覆迴蕩:「……李績這老貨吃錯藥了?」

    十幾個從龍重臣的名字列在奏疏上,李世民不可能視而不見,別人眼裡看來,這十幾個人只不過在奏疏上寫了一個名字而已,然而李世民卻不可能這麼天真,他知道,當他們把名字寫上去的那一刻,便等於把自己的面子也擱在這份奏疏里了,李世民若不答應,他們自然沒有辦法,罷了也就罷了,只不過,十幾位老臣心裡從此可就結了一個疙瘩,這個疙瘩當然不會到造反那麼嚴重,只是疙瘩永遠是疙瘩,沒事自省吾身時,心裡終歸不那麼舒服便是。

    李世民雖是皇帝,卻也不敢同時讓十幾位勞苦功高的從龍老臣心裡不舒服,他還想李唐江山萬萬年呢,功臣心裡不舒服了,李唐坐這江山還坐得住嗎?

    重重拍了拍奏疏,李世民長身而起。

    「來人,宣李績覲見,馬上!」

    …………

    當皇帝其實真的很累,很操勞,剛剛處理完李素破壞和親的事,又要掛念引進新稻種,稻種的事才剛有個雛形,李績這裡又鬧了起來……

    這還僅僅只是數日內發生的事,李世民已忙得焦頭爛額,然而,李世民這個皇帝當了十七年,幾乎每天都有各種事找上門來,朝賀的,挑釁的,鬧事的,吵架的,這邊指示開荒,那頭下令開戰,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件國事匯總,由他一人定奪,更何況後宮裡面還有幾個讓人不省心的妃子明爭暗鬥……

    皇帝當得這麼累,所以古往今來皇帝無數,鮮少有長壽的,這就是最大的原因了,當然,還有一小部分則是因為花樣作大死,原本活得好好的,非要求長生術,請了一批神棍來宮裡煉丹作妖,煉出所謂長生不老丹讓皇帝嗑,一嗑就嗨,嗨久了就掛。

    李績很快便進宮了,都是幾十年的老熟人,李世民沒跟他客氣,劈頭便是一通臭罵。

    帝王是遊戲規則的制定者,偌大的江山,千萬的子民,大家聚在一起這麼熱鬧,怎麼玩遊戲該有個規矩,規矩自然由皇帝說了算,可李績這次壞了規矩,李世民很惱火,招呼都不打便串聯了一批老臣聯名上疏,說是求情的奏疏,可李世民卻分明察覺到這是對皇權的挑釁,是把他這個皇帝架在火上烤,一邊烤還一邊撒小茴香,烤得香噴噴的……

    問題的關鍵在於……李績搞出這麼大的陣仗好沒道理,若是你李家的兒子犯了事被拿下獄,你聯合老臣們上疏求情還說得過去,可是你再怎麼疼愛李素,那小混帳終究不是你的親人,充其量送的禮物多了點,嘴甜了點,僅此而已,你犯得著動用如此大的人脈為他求情麼?那小混帳何德何能讓你甘冒如此風險?

    李績跪在李世民面前請罪,表情很沉痛,李世民越想越生氣,若非李績平日為人老實本分,不爭不搶,也識得君臣之禮,換了另外一個人敢這麼幹,李世民乾脆把他一刀剁了。

    不知罵了多久,李世民自己都覺得口乾舌燥了,抄起桌上的茶狠灌了一口,然後惡狠狠的瞪著他。

    「活到這把歲數,越活越回去了!不懂規矩回去閉門好好學一學,莫給朕沒事找事!李素犯事與你何干?用得著你這般為他上竄下跳,李績,朕看你是恃功而驕,覺得這些年你立的功勞太多,而朕給你的太少,你心中不滿,故而借題發揮,朕沒說錯吧?」

    李績一凜,急忙伏身道:「陛下莫冤老臣,老臣不敢有此大逆之念。」

    李世民怒道:「到底為何?從實道來!今日你若不給朕一個滿意的說法,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李績嘆了口氣,神情黯然道:「陛下,李素……是臣的外甥。」

    李世民一呆,眼睛急速眨個不停:「呃,你剛才說什麼?朕沒太聽清,再說一遍。」


    「李素是臣的外甥,親外甥。」

    李世民仍處於呆滯狀態,兩眼直定定地盯著李績,仿佛欲從他臉上瞧出花來。

    李績平靜地直視他,二人久久沉寂。

    良久,李世民噗嗤一笑,樂了:「難為你為了給李素脫罪,居然編排了這麼個爛理由,莫鬧了,現在不是玩笑之時,你認真一點。」

    李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臣沒開玩笑,更不敢欺君。」

    李世民笑容凝固,直直地盯著李績的臉。

    李績凜然不懼,平靜地對視。

    然後,李世民的目光從不信,到遲疑,再到驚疑,最後無比震驚駭然。

    「李素是你外甥!!?」李世民脫口驚呼。

    「臣的親外甥。」李績重重地回答。

    「你……怎麼突然冒出個外甥?而且,而且偏偏是李素那個小混帳!」李世民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為多年袍澤戰友驚喜的表情,反而一臉的氣急敗壞。

    李績嘆了口氣,道:「隋末天下紛亂,諸侯四起,臣當年奉魏公李密為主,為他東征西戰,後來歸降陛下,陛下當知,昔年大唐立國之始,臣家中尚有兩位姐姐,兩位弟弟,還有一位妹妹,後來臣家中出了變故,妹妹負氣憤而離家,臣多年尋索而不得,那幾年臣常鬱鬱寡歡,只覺負了親人,陛下和幾位同僚袍澤亦知那幾年臣家中出了事……」

    李世民皺眉回憶半晌,點頭緩緩道:「不錯,那幾年你確實愁眉不展,無心公事,而且還多次朝會告假,朕亦聽知節說過你家中出了事,還親自上門問過……」

    李績嘆道:「臣家中變故,其實就是妹妹離家,而臣深覺悔恨,想到妹妹不知在何方,不知受著怎樣的苦楚委屈,心中便愈發悔恨難當,隋末天下大亂,那麼多天災兵禍都撐過來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團聚,而臣也僥倖打了幾場勝仗封官列爵,正是闔家安享富貴太平日子的時候,妹妹卻負氣而走,仍在未知的異鄉流離漂泊,衣食無著,臣每思至此,心中愈發焦灼痛心……」

    李世民目光閃動:「令妹離家二十多年了吧?算起來……是武德年間的事?所以,李素是令妹的親兒子?」

    李績眼中泛淚,哽咽道:「是。」

    李世民的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傾了傾,道:「那麼,令妹離家後,與何人成親生子?」

    李績黯然道:「臣的妹妹離家,實是……私奔,與之私奔者,是臣當時身邊的一名親衛,這個親衛比較特殊,他是前隋大業末年,臣在陷落的城池裡撿來的孤兒,那時他不到十歲,而臣也只有十幾歲,臣與他投了眼緣,於是將他收養在身邊,而他也頗為知恩,自跟隨臣後一直苦練本領,後來靠著一身不凡的技藝,幾近打遍全營無敵手,只可惜天生與讀書無緣,臣縱有心栽培,他卻讀不進兵法韜略,臣無奈之下只好將他帶在身邊充為親衛,說是親衛,實則臣與他親如兄弟,不分彼此,那些年臣東征西戰,歷經了無數大戰惡戰,每戰他都護在臣的身邊寸步不離,無數次身陷險境時,都是他衝出來以命相搏,保得臣的性命,說到恩情,臣至今仍無法分得清,到底是他欠我的收養之恩,還是我欠他的救命之恩……」

    陳年往事,撣卻塵埃後,竟是好一番沙場縱橫英雄氣,李世民聽得悠然神往,目光深邃地望向殿外,仿佛回憶起了當年金戈鐵馬,征戰天下的歲月。

    「朕去李素家不少次了,他的父親朕見過,看起來只是一位尋常田舍老農而已,非是朕以貌取人,實在是不信那位平凡普通毫無出奇之處的老農,當年居然是一位斬將奪旗,縱橫沙場的孤膽英雄,這實在是……」李世民仍不敢置信地搖頭。

    李績嘆道:「英雄終有遲暮之日,二十多年過去了,臣昨日與他相認,乍看之下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曾經勇冠三軍,轅門射戟的英雄,陛下,恕臣放肆,咱們……都老了啊。」

    李世民頓露黯然之色,意興蕭索地嘆了口氣,抬手下意識地撫向自己的髮鬢,抬頭再看看李績的髮鬢,不由失意苦笑。

    君臣皆是霜染雙鬢,年華遲暮,確實都老了。

    隨即李世民看著他,忽然道:「朕初識李素時便遣人查過他,據說他的母親早年亡故,是他的父親將他獨力撫養成人,如此說來,令妹她……」

    李績眼中再次泛淚,悽苦嘆道:「她……二十多年前便逝世了,只留下李素這一個孩子,我那親衛多年未再續弦,貧苦中咬著牙獨力將李素撫養長大,臣與妹妹之間的恩怨和心結,至死也沒有解開。」

    聽完了李績的陳年往事,李世民心感悽然,陪著他一同嘆息不語。

    李績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後,再次伏地跪拜,悽然道:「陛下,臣妹當年離家,實因與臣有了誤會,當年的事,是臣對不起他,而害她一家多年貧困,李素自出生便沒了母親,這些皆是臣的過錯,臣對不起他們一家,如今李素闖了禍,臣不得不豁出這張老臉向陛下求情,但求陛下看在臣這些年忠心跟隨,且立過一些微薄寸功的份上,饒過李素這一次,莫將他流放黔南了,此子雖然聰慧機敏,但黔南那種不毛之地,臣實擔心他應付不了,臣多年前已對不起妹妹,她唯一的孩子,臣不能再對不起他了,求陛下成全。」

    李世民不回應,反而換了個話題道:「自幼喪母,家境貧困,難得的是不靠祖蔭,不攀權貴,十幾歲的孩子硬是咬著牙靠自己的本事打下了一片基業,振興了一個家,這孩子……朕真的有些佩服他了。」

    李績苦笑:「這孩子確實爭氣,老實說,當臣昨日聽到他竟是臣的外甥時,心中著實很驚喜,亦深感自豪,臣與他很早相識,只是從來不曾知道他竟是臣的外甥,多次見他身臨險境,而臣卻因顧忌風險而選擇袖手旁觀,吾妹泉下有知,只怕會更恨我了……欣慰的是,風風雨雨的,他竟獨自闖了過來,旁人見他懶散懈怠,卻不知十幾歲的娃子獨自一人闖蕩朝堂,背無靠山,舉目無援,靠自己的本事,保自己的周全,還為社稷立下許多大功,如今想想這些年他心中的酸楚苦累,臣真的為他心疼不已……」

    李世民喟然而嘆,上前雙手將李績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從此以後,他有了你這個靠山,也算是苦去甘來了,你當年無論虧欠也好,愧疚也好,該償還的盡可償還。」

    李績搖頭道:「以李素的性子,只怕就算與臣相認,日後也絕不會攀附於我,遇到任何事也會獨自解決,不會向臣求助,這孩子看似懶散,其實性子極倔,像他的娘親……陛下,臣能為他做的並不多,今日便厚著臉皮,向陛下討個人情,求陛下饒他一遭,日後臣會對他嚴加管教,不再讓他闖禍。」

    李世民冷笑:「他不闖禍?你信嗎?反正朕是不信的,還有,其實你根本不必為他求情,昨日朕召見他,這小混帳居然又給朕立了一個大功,也不知他出生後被老天賜予了怎樣的運氣,隨地一揀便是一樁大功勞,輕輕鬆鬆便抵了他闖禍的罪過。」

    李績一呆:「他……又立功了?」

    李世民點點頭:「若然事成,此功……勝過開疆闢土,可垂青史千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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