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的配方對這個時代來說,真的算得上是驚天大秘密了,李素都不敢想像萬一泄露出去,會給整個天下帶來怎樣的災難。
如果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火藥配方了,那也意味著熱兵器時代突然降臨,冷兵器以一種猝不及防斷崖式的方式從這個世界徹底結束。天下英雄多矣,或許大部分人只知道用火藥做炮仗,每逢年節聽個聲響兒,但極少部分人或許能將它的作用實現最大化,比原本歷史軌跡晚了幾百上千年的火槍,火炮等等,說不定便在這個時代製造出來了。
如今知道配方的只有李素和李世民二人,李素絕不敢讓第三個人知道,因為它會讓戰爭更加殘酷慘烈,死的人越多,自己造的孽越重。不過現在,配方卻是李素最大的籌碼,吸引那個高麗女子上當入套。
為了這場戰爭,李素可謂耗盡了心思,目的已不是勝利,而是拼盡全力減少傷亡,李世民犯錯是他的事,李素不想給他擦屁股,但數十萬關中子弟的性命是無辜的,李素不能無視。
鄭小樓不太清楚李素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只隱約知道李素在謀劃著什麼,而李素這個人看起來溫和親切,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也從來不端家主的架子,但真正遇到事了,李素的真實想法沒人能知道,包括身邊最親近的鄭小樓和方老五也一樣。
不明白歸不明白,但鄭小樓看得出李素的用心良苦,說他「殫心竭慮」倒不至於,李素每天仍是那副懶散怠惰的樣子,除了吃就是睡,看不出一絲「殫心竭慮」的模樣,不過鄭小樓知道李素心裡有著非常沉重的心事,如果能夠剖開他的心,看到的想必都是一些非常陰暗壓抑的東西。
很矛盾的一個人。
「其實,你也挺難的……」鄭小樓搖頭喟嘆道。
李素扭頭看著他:「我真該叫你一聲知己啊……有琴嗎?我奏一曲高山流水你聽聽?」
鄭小樓板著臉道:「我不好音律。」
「沒事,對牛彈琴的事我也幹過,我自己爽就行了。」
鄭小樓:「…………」
到底該不該同情這個外表陽光,內心苦大仇深的傢伙?好不容易泛起一絲同情心,瞬間被他打擊得出了戲。
營房裡光線很昏暗,而且充斥著一股濃濃的酒味。再看李素的臉色,也是紅彤彤一片,不時還打個酒嗝兒。
雖說剛才是在高素慧面前做戲,但做戲做全套,李素確實也喝了不少酒,此刻大戲落幕,李素也委實有些暈乎乎了。
鄭小樓皺了皺眉:「你喝多了,早些歇息吧,我和部曲們就在營房外站著,保管方圓兩丈之內無人敢接近,就算你說夢話也不必擔心泄密。」
李素揉了揉發疼的眉心,有氣無力道:「先給我弄點水喝,這酒太霸道了,不知在哪買的,回長安後去把那家店砸了,存心要人命呀這是……」
鄭小樓:「…………」
看來是真喝醉了,這酒是誰家釀的你自己心裡沒點數麼?
鄭小樓這輩子殺人不少,但侍候人的次數委實不多,可以說根本沒有,不過見李素那麼難受的樣子,還是冷哼一聲,不情不願起身端了一碗水給他。
李素咕咚喝了一整碗,終於覺得好受些了,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仔細回想一下自己剛才的表現,嗯,很完美,應該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就算有什麼細微的破綻不小心露了,以高素慧當時利益薰心的心理,恐怕也不會注意到,所以,這場表演可以說是史詩級的……
在心裡很不謙虛地自我誇讚了一番後,李素才道:「從明日開始,對高素慧的監視不妨放鬆一些,嗯,可以允許她獨自在大營範圍內走動,允許她與大營內任何人接觸,交談,如果她能悄悄遞小紙條出去就更好了……」
「當然,所謂『自由』,不是毫無底線的,記得絕對不準她接近中軍帥帳,不准她接近陛下,她若發了瘋再來一次刺王殺駕,我可就人頭落地了,對了,她的那些刺客同夥呢?」
「死了一半,全是刑訊的時候沒熬過去,有的被刑訊而死,有的受不了刑具,自己了斷了……陛下當初說過,這伙刺客全權交給你處置,所以刑訊的事都是你的部曲做的,他們可能太想撬開刺客們的嘴了,下手難免狠了點……」
李素無悲無喜地點點頭:「明晚大軍紮營時,活著的那一半集中關押到大營邊沿的營房裡,然後……交代方老五他們,故意找個機會出點漏子,讓他們逃出去,記得一定要真實點,最好有一番『慘烈』的廝殺,再讓他們『艱難』的逃脫……」
鄭小樓有點不淡定了:「你究竟在布希麼局?」
李素瞥了他一眼:「又不長記性了?主角能隨便說出驚天大秘密麼?說了就死,這是詛咒懂麼?」
鄭小樓:「……你還是睡覺吧,無論喝沒喝酒你都一樣討厭。」
「沒事,我突然精神了,來,小樓兄啊,我們一起聊聊人生?」
「我和你沒什麼好聊的。」
李素盤腿坐了起來,忽然盯著鄭小樓上下打量,一邊打量一邊嘖嘖有聲:「平日沒拿正眼看過你,猛的一看,發現你還有點英俊呢……」
——「沒拿正眼看過你」……
鄭小樓頓時露出糾結的表情,拙於交際的他實在分不清這句話究竟是誇他還是罵他,所以一時無法決定自己應該欣然接受還是暴起身形抽他個桃花燦爛。
「小樓兄身手超凡,必是出自名師調教,為何當年卻混跡於長安市井之中,與尋常潑皮無賴為伍?」李素好奇地問道。
鄭小樓板著臉冷冷道:「當然為了生計。」
李素笑道:「這理由編得太不誠懇了,你這樣的身手怎麼可能為生計發愁?半夜隨便找個大戶溜門撬鎖便滿載而歸了,更何況我一直覺得你對朝廷和官府隱隱有些敵意,……你究竟是何出身?」
鄭小樓臉色愈發冷了:「我只是尋常江湖遊俠兒,行走世間只管不平事爾。」
見鄭小樓臉色不對,李素情知這種隱私他不太想提,於是識趣地換了個話題,悠然嘆道:「其實我挺羨慕你們遊俠兒的,真的,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不求名利,只為人間鳴不平,這是何等的臥槽……咳,何等的愜意。」
鄭小樓看了他一眼,神情平淡地道:「行走江湖,快意恩仇,說起來豪邁愜意,可是其中的苦楚艱難,非江湖中人豈能明白……」
「我當然明白,所以才理解你當初為什麼沒出息到跟潑皮無賴混在一起了……」李素朝他投了一記「我懂你」的眼神,接著嘆道:「不過我還是很羨慕你,你知道嗎,俠客代表的不僅僅是正義,更重要的是自由,無依無靠,孑然一身,卻能隨心所欲,四海為家,那種夕陽下單騎孤影的畫面,簡直不要太文藝,一生行事只憑本心,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用最利的刀,殺最想殺的人,還有,日最野的狗……」
鄭小樓黑著臉忽然站了起來,頹然嘆道:「我不想跟你聊下去了,以後我們還是保持家主與親衛這種純潔的關係就好,你若想聊人生不妨找方五叔,天色不早,你快歇息吧,告辭。」
說完鄭小樓淡定地行了一禮,然後逃命似的飛奔出營房。
李素呆滯片刻,意猶未盡地張了張嘴,最後無奈地幽怨嘆道:「我這才剛開始聊呢,怎麼跑了?這人太內向了,不善交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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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李素有故事,鄭小樓也有。
不過鄭小樓的故事藏得很深,從來不肯透露,李素猜測當年的鄭小樓必然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經歷,從出身到功夫,再到這些年經歷過的事,全是塵封於心底的故事,簡直是一個謎一樣的男子,這種人走在風裡必然自帶bgm效果,特別滄桑傷感的那種。
幸好李素的好奇心並不重,沒想過非要刨根問底查個清楚,人家既然不想說,自有他的道理,李素信任的是這個人,不是這個人身上曾經的故事。
紮營歇息一晚後,大軍繼續啟程。
李素仍舊跟在後勤隊伍裡面混,絕不朝中軍湊,待在一個聽不進忠諫的帝王身邊是很危險的,李素非常明白這個道理,所謂「伴君如伴虎」,這句話的意思便是,君王喜怒無常,如野獸般不可捉摸,隨時可擇人而噬,尤其是那種越來越昏聵的君王。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李素顯然是君子中的君子,遠遠繞著危牆走絕對沒錯的。
…………
夜晚紮營的時候,後勤營地里鬧出了大動靜。
當初薊州刺殺李世民的刺客被活擒了一部分,這部分刺客一直被關押在營地內,隨大軍而行,這晚不知為何,關押刺客的營帳沒扎牢實,下方出現了一條縫隙,而原本應該圍在營帳周圍的守衛玩忽職守沒太注意,竟讓刺客們順著縫隙鑽出來後四下逃竄,跑了一半刺客時才被守衛發現,一通敲鑼打鼓之後,刺客們與守衛交戰,手無寸鐵的刺客自然不是全副武裝的守衛們的對手,一陣廝殺下來,刺客死了大半,不過仍有五名刺客趁亂逃了出去。
刺客被拿獲之後,李世民一直是交給李素處置的,所以對於刺客被逃一事,李素負有直接責任,事發之後,李素便被李世民緊急召見,然後劈頭蓋臉一陣痛罵,李素回到營房時滿臉鐵青,目露殺氣,嚇得部曲們噤若寒蟬,紛紛跪地請罪,李素也不客氣,指著方老五和鄭小樓痛罵,罵到火起,甚至將鄭小樓等部曲們踹了好幾個跟頭,咆哮之怒無可抑止。
高素慧也跪在營房內,垂頭望地,面無表情聽著李素指著鼻子一個個又打又罵,她卻波瀾不驚,毫無反應。
一肚子火氣撒完,李素將部曲們趕出了營房,然後瞪著高素慧半晌。
「你的同夥逃脫,跟你沒關係吧?」李素冷冷問道。
高素慧搖頭:「奴婢寸步不離公爺,此事與奴婢無關。」
李素冷笑:「我會叫人追查的,最好與你無關,否則,你會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我大唐的刑具也是頗有威名的。」
高素慧身軀微顫,咬著牙不發一語。
「營中鐵騎已追出去了,那幾個人就算逃也逃不了多遠,終究會被追上的,那時我可就大開殺戒了……」李素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道:「真是不能對你們太客氣啊,一客氣就膨脹了,我在考慮要不要乾脆把你也殺了,否則誰知道你哪天會不會也一樣逃出去呢?」
高素慧渾身一顫,惶然道:「奴婢已歸心唐國,絕不敢逃。」
「但願吧。」李素盯著她,忽然笑了,笑得很瘮人,露出一嘴白森森的牙:「但願你我主僕有始有終,莫累我到時候親自挖坑埋你……還有,前方來報,大軍明日便到安市城下了,城主楊萬春是你的舊主,如今舊主被圍,眼看殉國成仁在即,你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