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的混戰廝殺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大唐守軍已越來越少,被淹沒在敵軍的黑色潮水裡,連浪花都沒能濺起一朵。
無所謂統領與指揮,一切已是徒勞,四處升騰的濃煙似乎在昭示著無可奈何的四個字,「大勢已去」。
李素,王樁和鄭小樓已被逼到城頭拐角的絕境,除了縱身一躍,別無他法。
耳邊充斥著袍澤弟兄們臨死的慘叫聲,三人互相背靠著背,眼中一片通紅,只見火光與血光之間,敵軍一道道模糊的人影在眼前錯步,逼近,幽冷的刃光倒映在眼中卻如此的清晰。
李素渾身直顫,意識已模糊不清,鮮血從傷口處緩緩流出,身體骨子裡透出一陣陣的寒冷,不知道留在自己身體裡的血還剩下多少,他只知道自己離死亡已越來越近,近得仿佛已一腳踏進了鬼門關,只等著另一隻腳踏進來,從此陽世的一切再與他無關。
人之將死的時候,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李素不知道別人的想法,他只知道此刻自己心中充滿了悔意。
很後悔啊,當初在太平村過著太平安逸的日子時,應該多陪陪老爹,給他多做一頓飯,多洗一件衣裳,多說幾句話,後悔沒有好好與東陽說幾句女人愛聽的甜言蜜語,多說些笑話逗她開心,多看看她那張似喜還嗔的俏臉,留存於腦海中直至來生,還有許明珠,這個低眉順目,以他為天的柔弱小女人,嫁給他以後似乎沒見她真正的快樂過,如果當初能跟她多說說話,哪怕是對她多笑一笑。或許她會更快樂一點吧。
短短數年裡,回首往事,無意中竟虧欠了這個世界許多。
人啊。總以為來日方長,明日之後還有明日。於是該說的話不急著說,該做的事不急著做,死前的最後一刻,世間寥寥幾人能夠無悔無憾,安然而逝?
李素此刻充滿了悔意,在這個陌生的本不該屬於他的年代裡,他的存在如同一顆流星划過天際,留下短暫一瞬的痕跡。可是這個不屬於他的年代裡,卻不知不覺留下了屬於他的牽掛,斬不斷,割不掉,捨不得。
只恨無緣再見,也來不及告別。
…………
…………
擋在身前的王樁忽然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左腿被兇殘的敵軍狠狠扎了一刀,深可見骨,王樁臉上淌著汗水和血水,面孔扭曲得愈發猙獰。臉頰的肌肉隨著痛苦一下又一下地顫動抽搐,左腿微微屈起懸空,只剩一隻完好的右腿蹦跳著揮舞陌刀。不時發出一聲絕境裡不甘的怒吼咆哮。
這般境地了,王樁,仍未放棄抵抗。
從小到大的兄弟擋在他前面,護他周全,為他拼命,李素不知從哪裡忽然冒出一股力氣,咬牙站起了身,平端著長槍,吐氣開聲大喝一聲。長槍疾若流星向前一刺,一名敵軍慘叫倒地。長槍收回,雪亮的槍尖上。一滴殷紅的鮮血懸而欲滴。
隨即右臂一麻,胳膊又被人劃出一道長長的刀口。
一槍刺出後,李素徹底沒了力氣,無力地斜倚在城牆垛口邊,虛弱地朝王樁一笑。
「兄弟,我真沒力氣了,我……該上路了。」李素悽然笑道。
王樁眼眶一紅,哽咽著點點頭:「好,你先走,黃泉路上先等等我,咱們結個伴,運氣好說不定能投同一個娘胎,下一世便是親兄弟。」
鄭小樓踉蹌幾步上前,與李素二人互相攙扶一起,仍舊是酷酷的模樣:「再算上我。」
李素艱難地轉過頭,望向城外的茫茫大漠。
整整一天了,此時已是黃昏,金黃的光芒鋪灑在大漠上,像一片金色的大海。
李素無聲地笑。
這一世,短短數年,便是如此吧,恨了許多人,負了許多人,但,不負今生。
咬咬牙,李素與鄭小樓攙扶著爬上城牆垛口,站在垛口的石磚上,往前一步,便是數丈高的城牆根下,跳下去絕無生望。
微風徐來,吹拂起鬢邊的亂發,負手臨風,遺世獨立。
李素嘴角一直噙著笑,帶著笑來,帶著笑去。
遙望遠處起伏的沙丘,李素與鄭小樓對視一眼,深吸了一口氣,雙腿一曲便待縱身一躍,誰知一股虛弱的力量在緊要關頭忽然拉住了自己。
轉頭望去,卻見拉住自己的人竟是鄭小樓,李素疑惑地看著他。
鄭小樓遲疑了一下,指著城外西北角,不確定地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那裡……剛才似乎有人舉了旗。」
「舉旗?」李素苦笑:「四面楚歌,身臨淵池,舉什麼旗與咱們有關係嗎?」
「有關係……」鄭小樓居然很認真地點頭,緩緩地道:「那面旗,是我大唐的龍旗,黃色的……」
李素睜大了眼睛,呆怔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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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鄭小樓沒有眼花。
發呆的這一陣,城外敵人中軍陣中忽然響起尖銳的鳴金聲,聲音很急促,甚至能聽到裡面的焦急和驚惶。
城頭正與所剩不多的守軍陷入鏖戰,眼看破城便在須臾之間的敵軍將士楞住了,不知所措地停下動作,茫然面面相覷。
鳴金是收兵的信號,軍令如山。
儘管不知究竟,但敵軍還是非常迅速地集結,紛紛順著城頭雲梯而下,沒命地朝中軍跑去。
所剩寥寥的守軍也是一頭霧水,呆呆地看著敵人如潮水般退去。
很快,城外西北角出現了人影,首先出現的是一面旗,一面黃色的,代表大唐皇帝陛下的龍旗,旗幟扛在為首的騎兵肩上,緊接著從沙丘背面冒出更多的騎兵,一個兩個三個,最後一片,又一片,足足數千人。
涓滴匯海,風雲突變!
近五千騎兵迅速在西州城外西北角集結,列陣,隨著將領一聲令下,騎兵策馬疾馳而出,閃電般向西域聯軍掩殺而去。
與突厥騎兵的戰法大致相同,這支騎兵也是在疾馳之中迅速變陣,一股化為兩股,然後撥馬改向,一左一右並駕而馳,飛快向敵軍左右側翼斜插而去,像兩柄出鞘的利刃,直插敵人腰肋。
敵人中軍頓時亂了套,慌亂中匆忙結陣防禦,並且收縮側翼。
程處默和田仁會衝鋒在前列,見敵軍變陣,二人騎在馬上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各自撥馬分流,兩股騎兵仍舊朝左右穿插而去。
西州城頭一片寂靜,李素仍站在垛口,靜靜地看著這支兇悍騎兵的兇悍衝鋒,靜靜看著敵軍驚惶失措地倉促結陣抵抗,戰場的喧囂吵鬧似乎已聽不見了,渾身的力氣也消失了,那一桿染滿鮮血的長槍在他身後,雪亮的槍尖頂在地上,另一頭卻撐住李素的後背。
數十名騎兵護送著許明珠,瘋狂策馬至城下,隔著數丈遠,許明珠仰頭看著城樓垛口上靜立的李素。
血色殘陽下,染血的長槍支撐著李素單薄的身軀,夕陽將他的身影拖曳得冗長,李素的眼睛半闔,似沉睡,似低吟,更像一座豐碑,矗立在城樓上,任憑風吹日曬,淡泊千古炎涼。
許明珠仰頭看著李素,忽然抬袖捂住嘴,眼淚不由控制地流下來。
夕陽給城池鋪灑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喧囂的天地仿佛瞬間靜止,許明珠的眼裡只有一個人,一座孤城,和一桿寧折不彎的染血長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