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良十八年,初春。
京城東臨翰林苑附近有一處三進的宅邸,占地雖不大,卻處處精細,布局尤為舒適明朗。
剛剛過午不久,本來清淨的街巷卻陡然熱鬧起來,隱約能夠聽見外頭鑼鼓喧騰的動靜。
「老太爺,老夫人,二老爺大喜啦!」
一聲凝著歡欣的高呼聲穿堂而過,叫魂一般。
內院正堂里,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夏初頓時被驚的一顫,本就坐得不穩當,這一下差點沒把她嚇得跌坐在地上。好在她反應快,身旁又有有眼色的丫鬟悄悄扶了一把,這才沒當眾出醜。
夏初坐定,此刻倒也沒了睡意,揉了揉眼,兩頰嫣紅,分明就是才睡醒的模樣。
坐著也能瞌睡,你丫到底是有多困?
夏雪眼皮子一跳,手微微抖了抖,吸滿了墨汁的狼毫筆尖墜下一滴墨,不過須臾便在上好的宣紙上暈開,將已寫了一大半的《金剛經》塗上了一團濃黑,難看至極。
白費了她這一筆秀麗的簪花小楷。
正戰戰兢兢背著經文的夏挽秋下意識頓住,心底卻暗暗鬆了口氣,抬眼看向上座的祖母。
雖然身具學霸屬性,一目十行是基礎功能,但生在詩書傳家的耕讀世家她傷不起啊!說這話其實有點虧心,十分對不起往日對她多有照拂的祖母,可佛經她還沒來得及研究呢!
劉氏的眸光輕輕從三個孫女身上掠過,門外的報喜聲響亮,但她面容依舊無悲無喜,仿若什麼都沒聽見似得。
「雪兒,你心不靜,才易受外物影響。」劉氏語重心長,先說了大孫女,凌厲的目光投向另一個:「挽秋,今兒這一篇經書怎麼背的磕磕巴巴的?」
劉氏的聲音清清淡淡,卻仿佛蘊含著莫大的威能,震得兩個小姑娘俱是束手束腳。一身湖藍色緞面綢裙的夏雪素來乖覺,忙乖乖低頭認錯:「孫女知錯了。」
「孫女……」另一個被指責的對象,夏挽秋額頭都冒出了冷汗來。
該怎麼解釋才好?明明她通讀了全文,字字句句都記得清楚,可背起來總是不夠流暢,毫無韻味可言。
到底是心裡不敬神佛的緣故。
這年頭,給老祖母敬敬孝心背個經書也不容易。
絞盡腦汁想藉口,忽然想起早上文玉說自己夜裡踢被子,夏挽秋頓時眼前一亮,忙忙的解釋道:「祖母,我……昨兒夜裡沒睡好,有些著涼了,腦袋昏沉沉的,這才……」
「原是這般,瞧著你這身子是弱了不少,許是上回落水的寒症沒好透。」劉氏額首,示意她不用說了,眉目盡顯慈愛,體貼的道:「既是病著,你這便回去歇著吧!祖母這裡有你大姐和三妹呢!讓丫頭去尋個大夫看看,這春寒料峭的,鬧了風症可不是好玩的。」
又扭頭看身邊的嬤嬤:「回頭找些藥材給二小姐送去,。」
「都是孫女不好,累的祖母掛心了。」心中有一絲愧疚一閃而過,編瞎話騙人總是不太好。不過她也是沒辦法,夏挽秋在心裡嘆了口氣,面上感激道:「謝祖母賜藥。」
「去吧!」劉氏擺手令她退下。
不知怎的,夏挽秋心裡有幾分忐忑,又有些發慌,七上八下的挺難受。唇瓣微微開合,猶猶豫豫像是想開口說點什麼,到底也沒說出來。幾次三番的偷窺劉氏的面色,遲疑著不肯挪動。直到劉氏眼底漸漸染上不悅,分明像在說「你為什麼還不走」,這才咬著唇一言不發的走了。
看著少女疾走而去的清瘦背影,劉氏眼底閃過一絲失望。
劉氏是何等樣的人,怎麼能看不出夏挽秋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分明來時還是臉色紅潤中氣十足的模樣,突然就病了,誰信呢?
還說夜裡沒睡好著了涼——那守夜的丫鬟是擺著看的麼?
沒戳穿她,不過是懶得同個孩子計較罷了。
那又何必?左右不過是個解悶的玩意。
「雪兒,祖母罰你抄五遍金剛經,你可願意?」劉氏嘴裡吩咐著大孫女,眸光卻掃了眼排行第三的孫女。那孩子一臉沒睡醒的樣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似得,一臉茫然無辜,不禁暗自搖了搖頭。
老二一向木訥呆愚,生的兩個兒子不像他,偏生這個小閨女倒是像極了他!
夏雪自是點頭應諾:「是孫女兒的不是,合該認罰的。」
劉氏這才滿意的笑了笑。
劉氏的大兒媳婦吳氏執掌中饋,每日都有許多事要忙碌,小兒媳婦近來身子不爽利,兩人請過安後就各自回屋了。兩個孫媳婦,一個安氏跟著嫡長孫夏軒去了任上,嫡次孫媳婦小吳氏是吳氏的內侄女,向來愛跟著她婆婆,就沒叫她留下,小吳氏所出的文哥兒才虛四歲,正是粘人的年紀,自然也一併帶走了。
只留了三個孫女在跟前,這又走了一個。
不過剩下的一大一小,大的貼心懂事,小的懵懂可愛,倒也不怕憋悶。
「去問問,是什麼事?」微微側臉對身旁的魯嬤嬤吩咐一聲,看她恭敬的去了,轉回頭卻見夏雪一臉好奇的望著外邊。
大兒媳婦雖教的透徹,到底大孫女年紀小,還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
倒是年紀最小的夏初,大抵仍有幾分不清醒,明明是她二房的事,偏她一臉茫然。
「今兒時辰也不早了,你們兩個孩子也先回去吧!」劉氏面上顯出兩份倦怠來,揉了揉眉心,對兩個女孩兒說道。本來今兒是想留下大孫女親自教導一番的,但這會子明顯有事,還是跟小兒子有關,看來是不成了,便讓她們散了去。
夏雪領頭,起身對著劉氏福了福,輕聲慢語的留下一句:「孫女明兒再來陪祖母說話。」便領著丫鬟出了內堂的門。
夏初有樣學樣,只是聲音要顯得稚嫩些,茫然的跟著說:「祖母,孫女明日再來。」
說完,半閉著眼眸,昏昏欲睡地幾乎是由著丫鬟又拉又扯的扶著她往外走。
看著兩個孩子走得不見了人影,劉氏把小丫頭們趕到院子裡玩兒,才對著身旁的心腹顧嬤嬤道:「自打去年中秋之後,挽秋那孩子越發沒規矩了些。」
十來歲的女孩子,也不曉得哪裡來的那許多心眼子。
以為欲言又止就一定會有人問?
笑話,真要如此,她會有多少事情要操心?還能安安穩穩過到這年歲?
早就被煩死了好嘛!
顧嬤嬤聞言,下意識看了眼劉氏的臉色,見她雖然不悅,但似乎也並沒有多生氣。
純粹就是抱怨吧?
她斟酌了片刻,方才道:「老夫人不如回頭與大夫人說說,是不是給姑娘們請個教養媽媽了?畢竟大小姐已經訂了親,三小姐也大了。」
顧嬤嬤是劉氏的心腹,還是她的陪嫁丫鬟,幾乎伴著劉氏一輩子了。
正因如此,她也格外清楚自家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劉氏最看重的,不外乎規矩二字。
夏挽秋再沒規矩也是主子,那不是她可以置喙的人,因此她言語中並沒有一點附和劉氏的話,甚至連二小姐幾個字都沒提起。
偏她大小姐三小姐都說了,偏漏了中間這一位。
這含義嘛……自然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