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謙很滿意。
兒媳婦願意管教庶女,自然是好事。教養嬤嬤或許能教規矩,但這管家上面的事兒,她教不來的。自己已經老了,不是她不願意教了,而是沒有那個精力了。
吳氏把教導夏挽秋的事攬過去,也是給她減輕了負擔。
她這邊,剩下一個夏初。可是夏初並不需要她特意教導什麼,皇后娘娘曾經管過世上最大的一個『家庭』,還有什麼是她不明白的?
所以,她其實很清閒。
尤其兩人獨處的時候,屋裡大多時候都很安靜。
有時候,她覺得生活又回到了皇宮裡最平靜的那段時候。
那時皇帝正值壯年,愛些新鮮的顏色,皇后也好,貴妃也好,在他眼裡大抵都已經人老珠黃了,十天半個月的,他才會去貴妃宮裡坐一坐。
皇后的坤寧宮也不過是例行初一十五這兩日。
她便常常避開這兩日去皇后宮中,她們也不要人伺候,摒退了宮人,二人獨自呆在西側殿裡。皇后獨自看書,隨她做什麼都不管。有時候她甚至會舞劍,也從不見她呵斥她不端莊。
說起來,坤寧宮不愧為皇后寢宮,只是一個用來小憩的西側殿,地方大的能隨她上躥下跳。
等皇帝老了,反倒記起她們這些舊人,時常兩頭宮裡都去,她們反而不常在一起了。
但那個時候,她和皇后的感情已經很好了。
現在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只是一切都反了過來。
她歇在榻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瞌睡了,夏初安安靜靜的做自己的事,或是練字,或是練武。
錯亂了時光,卻仍歲月靜好。
吳氏也很高興,這說明婆母相信她。
教導夏挽秋管家這件事不急在一日,等吳氏走了,她便留下繼續跟繡花針搏鬥。
可不是搏鬥麼,時不時就要戳自己兩針。
好在梅氏極有耐心,她現在懷著身子什麼都不好做,不好動針線,不好寫字畫畫,就幫著教教妹妹們,打發打發時間。
「二妹妹,你這幾針走錯了。」看著繡棚上的野鴨子……不,是鴛鴦,梅氏點了一處,說道。「應該反過來,這裡的換一截線,用淺一些的顏色。」
夏挽秋眼睛都花了,她看著梅氏挑出來的顏色,覺得分明是一樣的。
「那……這怎麼辦?」她有些無措。
她本來就笨手笨腳,連十字繡都繡不好,更不要說這樣精細的繡活。
那些小說里說女主回到古代靠著十字繡贏得眾人讚譽,簡直就是史上最大的謊言!
十字繡用的布料都是硬布,線也粗的很,當然好繡!可她現在用得是輕軟的綢緞,孔眼細密,還分什麼十六股、三十二股甚至六十四股的細線,光是穿針陰線就能讓她眼球抽筋,別說是飛針走線!能找對孔眼她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繡了一會,梅氏就讓她歇一歇,起身又去看夏初寫字。
她如今寫的是簪花小楷。
不過蚊蠅大小的字,個個都漂亮整齊,一整頁掃過去,連點墨痕都沒有,叫人覺得舒心。
偏偏看夏初的神態,還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
梅氏看著看著,就覺得羨慕起來。
夏初才多大?*歲而已,就寫的這樣一筆好字。
況且平日她還有許多功課要做,要讀書習字、要練武強身,還要學琴學女紅。
且樣樣都學的又快又好,這就是天賦了。
當然有天賦還不夠,還要有定力和耐心,坐的住、穩得住,也得端的住。
梅氏捫心自問,自己向她這麼大的時候,肯定做不到這樣認真。
這麼大的孩子,哪有不喜歡玩兒的?可夏初卻從來不提,也不會喊苦說累,讓她做什麼,她都能認認真真的做的極好。有時候到她屋子裡看書,反倒像是在休息。
真叫人挑不出半點不好來。
她摸了摸自己才四個月的身子,腰身已經粗了一些,肚子也凸起了一點。
如果這一胎是一個女孩兒,最好像她姑姑那樣巧。
夏初寫滿一頁,就停下筆,看到梅氏站在她身後看,也不覺得驚奇。
「嫂嫂怎麼站這兒?我都不知道呢!」她笑道,她當然知道梅氏在,寫字的時候並不很專心。
她那一筆字都寫了幾十年了,再隨意,也不會出錯的。
梅氏卻不知道,贊道:「那是你寫字認真,這樣很好。」
夏初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沒有反駁。
夏挽秋便也起身去看。
她不過學了幾年毛筆字,下了功夫苦練,如今總算勉強能見人了。
但是和夏初比,就太過差強人意。
「三妹妹寫的真好。」她羨慕的道。
夏挽秋是單純的覺得好,她不會品評書畫,覺得好看端正,就都是好的。
再不懂,和自己的比一比,就是極好極好的。
「二姐姐也有自己的巧宗,何必羨慕我?」夏初歪了歪頭,黝黑的眸色泛著如寶珠一般的光澤:「二姐姐會做許多吃食,我就不大會。」
這是實話,皇后娘娘就只會吃,哪裡動手做過菜?雖然在娘家的時候有學過幾道菜,可幾十年不做,早就生疏了。
她在廚藝上完全沒有天分,勉強算是能吃。
夏挽秋卻不一樣,同樣的點心,她一次比一次做的味道更好,這都是試出來的。
因此她這話說得十分的誠懇。
夏挽秋卻心道:那是因為你沒吃過克里斯汀和哈根達斯……
她再怎麼試,因為古代工具有限,也無法還原那個風味。
心裡就有些遺憾。
也許是被打擊的多了,她再沒有因為做出什麼新鮮的東西就沾沾自喜過。
夏初提起了吃食,夏挽秋突然就手痒痒,想試試做菜了。
此時過午,快要到晚膳的時候了。
「那我今天下廚給你做兩道菜嘗嘗可好?」
夏初心裡有些嘆氣,這姑娘也是傻,做點心也就罷了,可以說是自己看書琢磨,這做菜的手藝,可都是口口相傳,世間少有菜譜流傳下來。
這要再做出幾道從前沒吃過的菜出來,旁人就更疑心了。
好在她這幾年進廚房的次數不少,如今提出來,也沒人會太過大驚小怪。
從沒進過廚房的人突然能做美味佳肴了,那才叫驚悚呢!
「是給祖母做,」夏初提醒她:「我跟嫂嫂是蹭菜的。」
梅氏也笑道:「很是呢!」
夏挽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向上首的洛子謙:「祖母,我今兒做兩道拿……家常菜給您嘗嘗可好?」
洛子謙早就聽到她們說話了,便點點頭。
夏挽秋興高采烈的進了廚房裡。
晚膳的時候,桌上就多了兩道菜:一道糯米排骨,一道醋溜鱔絲。
還不忘給大房那邊也送了一份。
糯米排骨軟糯鮮香,醋溜鱔絲酸甜可口,都是極開胃的菜色。
時下府里的幾個廚子都是北方人士,這兩道卻都是南方菜系,且做法新鮮,不僅主子們吃的痛快,連幫忙打下手的廚娘丫鬟都是大開眼界。
當然,夏挽秋說是下廚,其實活計都是旁人幹的,她也就動手調個味,其他俱是動動嘴。
她可沒有那樣好的刀功。
菜出鍋的時候,她嘗了嘗,那味道,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根本不能算是她的手藝。
受著大家的誇讚,夏挽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都是廚娘做的,我不過動了動嘴。」
「二妹妹莫要自謙,若不是你,廚娘也做不來這些。」梅氏忙說道:「這幾日天熱,我都吃不下飯,今兒可還多吃了半碗呢!只怕要積食了,二妹妹你可得陪我走走,去消消食才好。」
夏初抿著嘴偷笑。
梅氏這一胎滿兩個月起就開始孕吐了,一整個月都是吃什麼吐什麼,整個人都削瘦了不少。
夏易上學都不能安心,四處搜羅治孕吐的方子往家裡送,急的上躥下跳的,卻是半點好轉都沒有。雖說能用醃漬好的青梅子壓壓,但那個也不能當飯吃啊!吃多了還倒牙呢!
等到她顯懷不再孕吐了,天氣已是十分的炎熱。這樣的日子裡,好好的人都吃不進多少,更何況是孕婦?
如今正值盛夏,梅氏卻突然胃口大開起來,每頓光是看她吃飯,就覺得飽了。
不過她說今兒多吃了半碗飯倒也是真的,孕婦多走動走動也沒什麼害處。
每天夏初都會在飯後陪她溜達一刻鐘。
今兒看梅氏的意思,是讓夏挽秋陪她一起去轉一圈。
夏挽秋也知道梅氏是與她開玩笑,也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丫鬟們才收拾了桌子,夏挽秋與梅氏正要去散步,顧嬤嬤手上拿著一份白事帖子就走了進來。
「怎麼回事?」洛子謙面容一肅。
「老太爺讓人送了這個進來,說是定國將軍府的老爺子,今兒沒了。」顧嬤嬤低著頭道。
「不是前兒才說,近了重陽要做六十大壽麼?」洛子謙一愣,抬起頭來。定國將軍府那位老爺子,今年也不過五十九歲,比她和夏老爺子還要年輕不少,又是個習武的,平日裡身子也康健的很,這消息來的實在太過突然:「怎麼沒的?」
顧嬤嬤搖搖頭,道:「是急病沒得,來的兇險,突然就倒下了,大夫到時……已經去了。」
夏挽秋凝神聽著,倒像是突發腦溢血。
「知道了,」也許是聯想到了自己,洛子謙突然覺得有些疲憊,擺了擺手,道:「叫下人預備起來吧!照以前的舊例便是。」
顧嬤嬤應了聲是,便退了下去,吩咐人去預備悼喪時用的喪儀、素衣等物。
定國將軍家這兩年一直與夏家交好,夏初還去過兩次,一次是他們家老夫人的壽筵,一次是將軍夫人親自下了帖子相邀的品花會。
壽筵上遠遠曾見過那位老爺子一面,瞧著是個極威武的人,面有紅光,身子斗壯如牛。
誰料想那樣一位平素連病都很少生的老將軍,竟不聲不響的就沒了。
「你們且回去吧!」洛子謙出聲打發了在屋裡站住的梅氏與夏挽秋,又看向梅氏道:「你身子重,明日悼信你就不要去了,免得衝撞。」
「我知道了,祖母。」梅氏忙福了福身。
「二姐姐,勞煩你送嫂嫂回房。」夏初對夏挽秋道。
夏挽秋怔了怔,才道:「這有什麼,不過是順路的事,還用你特意囑託。」
夏初笑笑。
夏挽秋便同梅氏一道走了。
夏初看向洛子謙,見她面色已經恢復了淡然,仿佛之前的愣怔不過是旁人的錯覺。
「你們都下去吧!」她出聲打發了屋子裡的丫鬟們。
洛子謙一慣寵她,是以她在慈和堂的地位還挺高的,沒準大伯夏彥來了,說的話還沒她說的好使。因此只是淡淡一句,丫鬟們便陸續走了出去。
「幹什麼把人都支走了?」洛子謙瞄了她一眼,道:「我沒事。」
真是看見她那張瞭然的臉就來氣。
也不是真氣……就是總覺得自己一點小小的不對勁都會被她發現,所以有些不爽而已。
推己及人,定國將軍府那位,比他們年紀輕的都先他們而去,那麼他們呢?
到底已經青春不在。
她不比夏初,是自小投胎,她卻是半路來的,小時候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原先還覺得是白得了一段人生,有了夏初做對比,卻突然就覺得虧了。
若是她也能從頭來過……大抵是不會挑上夏暉這個男人的。
他太平凡,平凡的毫無出彩之處,除了一張皮相還能看,她找不出更多的優點。
文治武功都不行,又不會經商,若非祖上運氣好,他又哪裡來的官兒做?
可這麼平平淡淡的日子走過來,竟也覺得很幸福。
這些幸福,也不知還能有多久?
「我知道你沒事,就是想自在些和你說說話麼!」夏初坐到她身旁,挽著她的胳膊笑道。
「哎,生老病死而已,人總有那麼一遭的。」洛子謙哪裡不知道她是糊弄自己呢?她倒也不避諱,畢竟她們二人,都是死過一遭的人了。「就是不知道,再世為人時,我還會不會記得你?」
「你還是忘了吧!」夏初卻道:「不記得才好。」
有時候記得,並不一定會是幸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