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極人臣 321 魚沈雁杳天涯路

    提李夢陽入京候審的旨意一發,朝野上下便都知接下來的動向。諸人額首稱慶:「這看來是要打住了。」

    刑部侍郎張鸞嫌惡道:「可算是消停了。我看有的人,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有皇上的恩寵,禁宮之物任意取用,連穿得衣裳都御賜的,當然不必為阿堵物勞神,可旁人總得要餬口,還要打點。」

    工部侍郎張遇道:「誰說不是呢,每次京察就是斂財之日,他還要隨事來考,這不把底下的人都嚇死了。」

    少監李宣點頭稱是:「除非他有本事把天下的貪官都抓了,還能叫大家都靠喝西北風過活,他這套法子,或許還有可行之日。就這樣下去,當然要牆倒眾人推。連皇上,這次不也收手了。」

    伯爵府中,江彬是百思不得其解。冰鑒散發著森森寒意,各色鮮果嬌艷欲滴。雪白的酥山上,插滿花卉和彩旗。劉暉拿起碗,舀了一大勺奶油,一面大嚼,一面道:「這不應該啊。皇爺怎麼無緣無故打退堂鼓了?」

    江彬罵道:「這種大事,怎麼可能是無緣無故。」

    劉暉不解道:「難道是李越又捅婁子了?這分明是對皇爺有好處啊。」

    癭永望著酥山上滴落的水滴,一臉愁色:「我早就說了,這太急了些。咱們和世襲的對上,他還跑去和這上上下下的文官都槓上。這不是把皇爺架起來了嗎?」

    劉暉切道:「那是皇上,他還會怕這個。那些人就算鬧騰又如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胳膊還擰得過大腿?」

    江彬亦沉思道:「更何況有人反對,就有人贊成。世上畢竟是下等人多,要是像以前那樣一成不變,底下人豈非永無登高之日了。」

    江彬其實亦看得分明,只要拉攏龐大的底層,改革就有了牢固的根基。底下的人中不乏有為之輩,還勝在數目眾多。他這段時日,一直在積極向底層士卒和將官宣揚聖上的仁政。而皇上,明顯也有所覺,不斷差人前往各地訓政,更是以戲目等手段,來拉攏人心。在軍隊中能如此,為何不能在文官中如法炮製?

    他突然回過神來,喃喃道:「底層士卒已有破家之險,所以他們能毫不猶豫地要抓住救命稻草。」

    許泰跟著道:「可士人不一樣,他們只要考上,該有的就都有。而且他們畢竟讀過書,不是那麼容易忽悠,只能靠壓。是依我看,還是時機不對。李東陽要不好了。他都那麼一把年紀的人了。」

    劉暉一臉茫然:「那照你這麼說,這大九卿不都是一把年紀了嗎?」

    江彬突然福至心靈,他霍然起身,來回走動:「對啊,對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他沒必要冒風險,非趕在換人的節骨眼啊!」

    江彬都能明了之事,月池豈會不知。她和朱厚照終究不一樣,他有選擇的權力,有等候的時間,可她,她早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了。

    月池本以為,又會再演一次在宣府的鬧劇。她會面臨一次千夫所指,群起而攻。可沒想到,四海這麼多的奏本,都是在要求嚴懲李夢陽及其下屬。沒有一個人敢將矛頭對到她的身上。人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們心知肚明,李越有功勞傍身,又深受皇恩,如直接找上他,只怕還要反為他所傷,倒不如殺雞儆猴,給他和他身後之人一個教訓。李越是不怕死,難道他身邊的人都不怕了麼。

    這樣的結果,大大超乎月池的預料。月池在震驚之餘,更覺心下酸楚。她苦笑道:「這是在殺雞儆猴。」而李夢陽就成了那隻雞。

    首輔李東陽病得越來越重了,他昏睡得時間越來越多,眼窩深陷,面色乾枯,偶爾一醒來,不及和家人說話,卻開始馬不停蹄地交代後事。他問道:「咳咳,你可是還想,保住獻吉的官位?」

    月池緘默片刻後道:「我只想保住他的命。」

    那日在李宅不歡而散後,她也去求見了朱厚照。她一向暢通無阻的宮禁,卻讓她吃了好幾次閉門羹。她獨自站在紅牆綠瓦前,聽著過往人的竊竊私語,心漸漸跌落塵埃。他想要的時候,她必須要給,而他不要的時候,她就是送上門也不管用了。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她沒辦法叫他一直當傻子,他也沒辦法使她一直做玩偶。

    月池突然感覺到茫然,告訴他真相又如何呢?等到他再一次發現,他們始終貌合神離,她始終有二心時,他只會瘋得更厲害。她是「男人」時,朱厚照還會顧及她作為士大夫的尊嚴。可一旦她暴露身份成了女人,她可能會更受掣肘,她的秘密可能人盡皆知,她甚至還有懷孕的風險……就這麼沿著懸崖走下去吧,或許粉身碎骨時,還是另一種解脫。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巍峨的朱門,殊不知在她走後,有人又氣得摔了一地酒盞。

    她終於還是做了最自私的選擇。她想,哪怕在隨事考成後再暴露也是好的,朱厚照絕對不敢在那時動搖核心人物的地位。她也有了更強的談判籌碼。

    就為了這一點可能,她決定捨棄別人。李夢陽聽了她的話,才付出一切,淪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可她卻連為了李夢陽,賭一場都不願意,她更不敢冒讓舒芬活著進京的風險。李夢陽和舒芬,一個對她有義,一個對她有恩,可她卻要眼睜睜地,看著李夢陽丟官去職,舒芬被戕害至死。

    她對李東陽道:「我已經遣人去查探,江南士子背後,究竟是誰在作怪。」

    李東陽微微頜首,他伸出枯瘦的手拉住月池:「含章,你需明白,作怪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他們作怪的目的,也並非是想取獻吉的命。」光憑一個李夢陽,又能得罪多少人。

    月池反握住他的手,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們只是想,逼我退回去而已。李先生,可我這次若退了,日後又當如何。」

    李東陽緩緩闔上眼,而頃才徐徐道:「欲速則不達。一朝一夕的勝負有何緊要。保養身子,十年之後,再論成敗。」

    月池垂眸不語。李東陽見此情景,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含章,你素來豁達謹慎,如何會因虛無縹緲的壽數,這般情急。你……這究竟是為何?」

    他怎麼猜得出呢,他怎麼會想到,他的得意門生是個女嬌娥,費盡心機把皇上騙得團團轉。

    月池半晌方道:「您覺得,聖上待我如何?」

    李東陽何等人,只此一言就明了她的意思,他鬍鬚顫動,欲言又止。月池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是,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

    這說得相當直白了,李東陽面色大變,他是早知皇上的心意的,半晌方道:「不必憂愁,只需恪守君臣之限,聖上固然恣意,可待你卻是真心。」


    月池怔愣片刻,她道:「可我現在連宮門都進不去了……彌子瑕前車之鑑猶在,我又怎麼敢掉以輕心呢。」

    彌子瑕是衛靈公的寵臣。依衛律,私自駕國君御車的要遭斷足。彌子瑕母親病後,彌子瑕卻假傳旨意,駕著御車出去了。衛靈公聽罷之後不罰反贊:「為了母親,他連斷足之罪都敢犯,真是孝順啊。」還有一次,彌子瑕同衛靈公一起在桃園遊玩,他吃到一個很甜的桃子,就把這個沒吃完的桃子給了衛靈公。衛靈公拿著剩桃子感動不已:「他真是愛我,愛到他都忘記了自己已經吃過了桃子,還來給我吃。」可這樣的恩寵,到彌子瑕年老色衰後,也漸漸變得淡薄。有一次,彌子瑕得罪了衛靈公,衛靈公卻道:「這個人本來就曾經假傳命令駕駛我的車子,後來又曾經給我吃剩下的桃子。」

    月池道:「對聖上和我來說,情愛都是虛妄,只有牢固的利益,才是確保我們始終站在同一陣線的關鍵。可現下看來,聖上要比我有遠見的多,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接下從天上掉下來的燙手餡餅。而我,既然都踏出這一步了,何不再等等看。」

    時春早在十日前的一個夜晚,就踏進了梅龍鎮。這是江南水鄉,夜裡的風都沁潤著水霧花香。她帶著人翻過青瓦粉牆,穿過靜謐曲折的小巷,來到了舒芬的家中。她為了離開兩廣,耽擱了不少時間,也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可沒想到的是,舒芬居然還活著。

    時春很快就想明白關竅,他的死可以把案坐實,其他人不可能不對他出手。可他目前還活著,要麼是有高人出手保住了他,要麼就是他已經被人拉攏,對那些人來說,讓他活著比死了更有用。

    念及此,時春瞳孔微縮,不論如何,她都要一探究竟。她和手下在他屋內外搜尋了好幾次,皆沒有發現有探子的蹤跡。她這才放下了心,進了屋內,將舒芬喚醒。

    舒芬身上有多處燒傷,被包得嚴嚴實實,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冷不妨午夜驚醒,見一黑衣人立在榻前,當真是大吃一驚。

    時春捂住他的嘴,道:「不必驚慌。我是奉故人之命,來探望舒相公的。」

    舒芬又驚又疑,時春道:「『妾身但使分明在,溺作孤魂亦無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我家夫人一直都在感念您的恩情,您的事鬧得天下皆知,她知道您的消息後,就緊急遣我來探望您。」

    這首詩,乃是李鳳姐的絕命詩!舒芬萬不曾想到,在鳳姐死後這麼多年,居然會在半夜聽到這樣的消息。他第一反應就是,這人在撒謊。

    可此人似乎會讀心一樣,她道:「夫人說,她第一次見您時,您在幫李龍找她,還大聲向平安逼問她的下落。那時的您,風度弘雅,乃是一位翩翩公子。她本以為您前程似錦,卻沒想到,您又和她的家人扯上了關係,還被害成了這個樣子。」

    舒芬頭頂如驚雷炸響,這的確是鳳姐和他當時見面的細節,只有他們幾人知曉。他咽了一口唾沫,問道:「你……是人是鬼?」

    時春道:「當然是人。」

    舒芬這才漸漸回過神:「你說你家夫人,難道是李家大姐,可大姐她跳河……」

    時春淡淡道:「有在河裡撈出屍首嗎?」

    舒芬很快就聽到了一個,苦命女子大難不死,隨水漂流,為人所救的故事。

    時春道:「夫人為好心人收養,改名換姓。她本來想找一個小地方安度餘生,卻不想天不遂人願。」

    舒芬大為緊張:「她怎麼了?」

    時春度其神色道:「她被貴人看中,進了顯赫門第。為了藏住自己的身世,她不敢打探家鄉的消息。這次要不是案子鬧得太大了,她也不會差我過來。」

    舒芬聽得既悲且喜,悲得是佳人雖然在人世,可終歸是有緣無份,喜得是人還活著,在他看來就比什麼都好了。

    他道:「她、她過得怎麼樣?她的丈夫,是什麼人,待她好不好?」

    時春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拿出一匣珠寶放在他的面前:「這是夫人給您的謝禮,報答您當年的回護之恩,還請收下,權坐療傷之資。」

    這一匣寶物,燦燦生輝,耀人心目。可舒芬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他道:「我雖然家世平平,可瞧病的錢還是有的。替我多謝她的好意。」

    他這份視金錢如糞土的胸襟,倒讓時春高看了他一眼,也更讓她疑惑,他既不會輕易被收買,又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到底是誰,出手救了他?

    舒芬猶豫片刻,繼續道:「我知道女子名節的重要性,我可以對天發誓,絕不會泄露一個字。我只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而已,能否請姑娘幫幫忙……」

    時春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改變了策略:「這正是我要求您的事。實不相瞞,夫人的夫家,姓朱。」

    舒芬一愣,他很快就回過神來,是皇族宗室!時春嘆道:「夫人出身不高,在宅中本就是如履薄冰。這樁大案鬧到了梅龍鎮,朝廷一定會差人來查探,如若揭出了她的身世,那麼,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她思來想去,只能厚顏來找您。她知道,世上只有您,會助她一臂之力。」

    誰知,舒芬聽罷後,面色卻漸漸沉下來,他苦澀道:「你們來找我,其實並非是擔心我的身體,而是為了這個吧。」

    時春一愣,她道:「我不想欺瞞舒相公,只能說,這二者兼有。她是個志節清白,心地善良的女子,這點您應該比誰都清楚才是。她這麼緊張身世,也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是擔心她的孩子。他才五歲,要是有一個被廢黜的母親,該怎麼在深宅大院中活下去?」

    舒芬聽得入了神,他垂眸道:「我明白了。」

    時春猜對了,他連李龍的兒女都願意救,又怎麼忍心害自己心上人。舒芬想了想道:「據我所知,見過她的人並不多,只有鄰里而已。事隔多年,他們又是貧苦老百姓,即便當面相見,也未必敢認。可能泄露身份的,無非就是畫卷。」

    時春一驚:「難道外頭還有她的畫像?」

    舒芬道:「《萱草記》這般出名,的確有一些文人墨客為她作畫,不過都不怎麼像。要說像……你去我的書房,從中央的地磚下取一個畫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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