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丕一腳深一腳淺地歸家了。夜色沉得密不透風的囚籠,他孤零零地坐在窗扉前,不知東方既白。禮叔一進,才發現他竟連昨夜的衣裳都未換下,不由驚:「二爺,這是怎麼了?」
他三步並作步迎了來,只見謝丕眼中血絲密布。他心中既焦急又茫:「您怎麼急成了這個樣子,這麻煩不都解決了嗎?」
謝丕緩緩抬起頭,他的雙目被天光刺得酸澀,當即滴下淚來。他扶額長嘆:「解決?麻煩恐怕才剛剛開始……」
禮叔還待再問,外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廝在外大聲求見。
禮叔不滿:「這一大早地跑什麼跑。規矩都學到狗肚子去!」
小廝氣喘吁吁:「不是,二爺,有詔命,天使已經在條街外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時之,整個謝宅都忙亂起來,連貞筠都被驚動了。伍凡歸來稟報時,語帶寬慰:「夫人不必擔憂,這是加封謝家下有功之人的恩典。」
貞筠一愣,她接過伍凡記下的名冊,粗粗一看是一驚:「這麼?」
蕙心正在學著慢慢認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又低聲去問宋巧姣,眼見貞筠蹙眉不語,不由問:「夫人怎麼不笑,這麼官,這可是大恩典!」
小丫頭的聲音清脆悅耳,黃鸝出谷。貞筠夢初醒,她扯了扯嘴角:「覺得這是事?」
蕙心語聲一滯,她有些無措:「做官兒,不是事嗎?」
貞筠:「沒錯,做官是事……」可世,豈有白給的事呢?
她正思忖,聽小廝稟報,言說是謝丕求見。這下清風池館的人都是一驚,誰不知這位謝郎中是恪守禮節,雖容貞筠一行借住,但對他這兒素來是繞著走,怎麼今日反倒主動找來。
伍凡躬身問:「夫人,是見還是不見?」
貞筠霍起身:「怎麼不見,見!不過不是在這裡。請他往荷風亭一敘吧。」
謝丕聞言,亦無二話,聽從她的安排而去。原來荷風亭造在清風池中,四面皆是雕鏤槅子糊著紙,依靠迴廊連通岸。人立於曲橋之,聲音便可直達亭內。此時已是深秋,謝丕一路行來,只見紅消翠減,頗覺傷感,待到了窗外瞧見裡頭隱隱綽綽的人影,覺五味雜陳。
貞筠聽到他的腳步聲,問:「是謝家兄長嗎?」
謝丕默了默:「是我。」
貞筠看到他的身影映到窗扉:「我已屏退左右,您有什麼話盡可直說。」
謝丕只覺喉嚨乾澀,果不是他立身不正,不會惹出這些事來,事到今,他也只能盡力彌補自己的過錯。
他:「弟妹,近日身子可?」
貞筠只當他這是寒暄:「已經了。」
謝丕:「當日含章兄囑託,是因弟妹身子未愈,所不便長途跋涉。今,弟妹既已大,還請早日歸京為宜。」
貞筠滿心為,他是面臨大變,找她緊急商議的,沒曾想,繼閉羹後,謝丕又給她下了一逐客令。
她的面色漸漸沉了下來,謝丕卻渾不覺,他還在細說對她的安排:「我已經派人置了船隻與路引,還請弟妹回京去收拾細軟,今晚出發。路切記不可停留,不可與人接洽……」
謝丕說到一半,聽里傳來聲響:「可那些水轉絲紡場呢?」
謝丕是萬萬沒想到,都到了這會兒了,她還想著那些絲場。他的濃眉深皺:「弟妹,不該再想那些。」
貞筠早膩了這一套說辭:「那是我先建起來的,我為什麼不能想?」
黃葉著旋兒從空中落下,鏡的清池泛起陣陣漣漪。謝丕無奈:「可它已經遠遠超出的掌控之力。」
貞筠辯解:「前不成,是因為世家從中作梗,現下世家已吃了教訓……」
謝丕:「還不明白麼。世家讓出的利益,不會流向民,只會歸於朝廷。」
貞筠:「是不明白。朝廷又,朝廷不需要地基,不需要代言嗎?」
她不是因為無知,才敢去淌渾水,相反的,她是因為知,還敢去放手一搏。謝丕一時愣住了,這是她,一個敢於做自己的人,無論到哪裡都是讓人欽佩的。
他不由緩了聲氣:「因執著於絲場呢?是誥命夫人,應該不缺銀錢。」
貞筠冷笑一聲:「是閣老之子,應該也不缺前程,又是因來此呢?」
謝丕失笑,他脫而出:「我怎能一樣?」
一語未盡,窗扉忽大開,隨著一聲輕響,亭內亭外再無阻隔。謝丕愕抬頭,貞筠正立在他身前,她一字一頓:「我為什麼不一樣?男人和女人,既都是人,又憑什麼不一樣?」
謝丕雷震一驚,不僅是她刀鋒一樣的言辭,還因這樣的驟相見。他即刻別過頭去,:「快關窗!這不成……」
貞筠不退反進,她一步一步走到亭外,走到天光之下,雙目明亮星:「有什麼不成。又要拿那一套假學來糊弄人?我告訴,二十年前,我爹也是拿這一套想將我勒死在祠堂,猜時至今日,我是信,還是不信呢?抬頭!」
伴隨著她一聲斷喝,他終於抬眼看向她。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瞳孔中,她展顏一笑:「總算見著了,這麼些年,似乎沒什麼變化。」
謝丕低下頭去,眼底一片模糊。可卻變得,勇敢了,我本不該再見的……
貞筠:「我肯來此,是為個原因,一是過去番相助,我感激於心。二是阿越既將此地之事託付於,那麼我要繼續未竟之業,歹要與通個氣。家今受了恩典,會成眾矢之的。那麼雙眼睛都盯著,所不可越雷池半步。那些還未來得及拆的絲紡場,還有那些不義之財,不抓緊獻給織造局呢?」
他竟想到一處去了。他苦笑一聲:「後,再去領織造局的差使。」
「當,總不能指望宮裡的太監來紡絲織布吧。」貞筠勉強笑了笑,「獨木難支,不能向前,只能讓出勞力,來尋求庇佑。」
謝丕垂眸:「若是想救助弱女寡婦,不必冒險,我可幫。」
貞筠一愣:「怎麼幫我?」
謝丕思忖片刻:「我有銀,足養活。」
貞筠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半晌方正色:「謝,可我並不需要。」
謝丕不解:「可是她不是沒有生計……」
貞筠:「她有手有腳,可養活自己,亦能承擔風險。她像一樣,有自己的想法,也能做獨立的人。」
拿民婦來比探花,可謂是離經叛之極。但謝丕並沒有覺得被冒犯,他只是平和地和她一起分析利弊:「那麼,自問還能再承受一次徐州之亂嗎?須知,這樣的明槍暗箭,只會,不會少。」
謝丕感受到她的視線火一般烤在他的身,他只聽她:「一次是手足無措,可次會摸著,三次會適度反擊。吃一塹長一智,慢慢的,我能遊刃有餘,再也不會任人欺負了。」
謝丕久久沒有言語。貞筠對此並不意外,她早明白,不是人人都是她的姐姐,會對她言傳身教,會幫助她方學習,會讓她大展拳腳,會告訴她即便失敗了也沒關係,她永遠都在。
她擺擺手:「不信也沒關係,此事勢在必行,……」
「我相信能做到的。」他終於再一次抬起頭。
聲音,一前一後響起。貞筠有些恍惚,她看向他:「說什麼?」
謝丕有些侷促,他:「同樣的錯誤,我不能犯三次。」
他的雙眼盛滿真誠:「總是用自己的行動,來回擊我的傲慢。武英殿時,我錯過一次;徐州之變後,我錯過第二次;現下我不能再錯第三次。」
貞筠忽別過頭去,她清了清嗓子:「這麼說,是同意我的提議了?」
謝丕搖搖頭:「很抱歉,還是不行。」
貞筠蹙眉:「為什麼?」
謝丕:「因為含章,還想做長久夫妻嗎?」
貞筠眸光一閃,她當想和月池永遠在一起。可有那個王八蛋在,這早已成了虛無縹緲的夢境了。
謝丕顯也明白她的為難之處,他:「的未盡之業,可留待將來。可果現下不走,只會與含章徹底夫妻情斷。」
貞筠心頭一驚:「究竟是為什麼?」
謝丕嘴唇微動,他頹:「我不能說。」他不想欺騙,卻不明言。到頭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篇話頗沒有說服力。可大大出乎他預料的是,貞筠卻應了。
她長長吐出一氣:「吧。我走。」
她看向謝丕,不由失笑:「這麼看我做什麼,男人講士為知己死,我女人也一樣。能信我,我為不能信呢?」
謝丕別過頭,他又一次笑了。貞筠:「笑什麼?」
謝丕長嘆一聲:「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一句改字詩令罷了。」
怎麼端端扯到詩令了。貞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待她要追問時,他早已消失在落葉繽紛中了。
當夜,謝丕獨立在燭火之下。他飽沾濃墨,在花箋寫下一行小令:「明是芳草萋萋,雲某某某某,只因『鸚鵡前頭不敢言』」【1】
他凝視良久之後,終於拿起燈罩,看著火舌慢慢爬來,終於將其燒成灰燼。
禮叔這時進來稟報:「二爺,李夫人已經船了。」
謝丕點點頭:「走了。」
他又一次看向了天穹,北斗七星在閃閃發亮。星宿不能決定人的命運,人不能叫萬物都做提線木偶,哪怕您是皇,結果也一樣。
貞筠走得再隱秘,也蓋不住有人一直關注。修葺一新的市舶司衙中,佛保、黃豫、嚴嵩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佛保急得來回踱步:「怎麼會這樣,她怎麼走了呢?」
嚴嵩在夢中,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做什麼……按理說他是巡海參政,管海禁、管海貿、管屯田也罷了,大員家的女眷出,也要他坐在這裡臨大敵般商議?但嚴嵩畢竟是嚴嵩,面對這樣的境況,他謹慎地沒有發問,而是傻帽出頭做這捧哏。
果不其,黃豫一臉茫地開:「她走,有什麼問題嗎?那一行是婦人……」
佛保氣不一處來:「懂什麼,那船坐得是李越的老婆!」
嚴嵩與黃豫俱是倒吸一冷氣,他雖不知李越的老婆具體做了什麼,但不影響他為此心生忌憚。黃豫壓低聲音:「那是否要派人去堵住——」
佛保冷笑一聲:「堵住之後呢?扣在府?」
黃豫大吃一驚,他搖頭撥浪鼓:「我?我怎麼能行?」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瞥佛保的下身:「公公,不若還是留在您這裡的吧,在您這兒,大家也都放心吶。」
佛保:「……」
眼看衝突一觸即發,嚴嵩不得不出來圓場:「我想公公的意思,應該是不發生正面衝突,卻能使李夫人暫留此地吧。」
佛保理了理衣裳,翹起蘭花指:「沒錯,這有學問的人,是不一樣。咱家是這個意思。並且,不止是讓她留在寧波境內,還得讓她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黃豫一愣:「那是叫她回謝家去?莫不是要叫她在謝家出事?可這不對啊,您既知她前在謝家,不早些出手呢?」
嚴嵩將摺扇在掌心輕擊,看來,佛保是要方氏繼續長留在謝家……他緊張到這個地步,說明這件事很重要,很有可能是面交辦……面為要交代這件事……
他斟酌:「要做到這二都不難,但不知,公公想讓方氏留在這兒久?」
佛保一窒,他看向嚴嵩,意味深長:「覺得呢?」
黃豫已有些明白:「歹得戲唱完了再走吧。」
嚴嵩問:「黃兄為是什麼戲?」
黃豫一愣,哈哈一笑:「兄弟是個粗人,平素不愛這些玩意兒,左右不過是《單刀會》之類的吧。」
佛保聽到此卻是帶著警告:「先把人弄回去再說,別干余之事!」
看來,佛保此刻仍畏懼李越,所不敢對方氏下手。那既不是為了利用,又是苦將這燙手山芋弄回來……嚴嵩目不轉睛地看向佛保,四目相對之中,似有無盡話語。
直到出了這市舶司衙的子,嚴嵩仍在低頭苦思。黃豫實在忍不得了,他推了推嚴嵩:「兄弟,這到底是唱哪出啊。」
嚴嵩苦笑一聲,他早已猜准七八分了。為是《關大王獨赴單刀會》,天知是《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為是隨主帥勇闖敵營,結果是做紅娘拉媒保纖。罷了,幹什麼不是干呢,總比真提刀賣命。
他拍了拍黃豫的肩膀:「干是了。無知是福……」
朝廷的一旨擢升調命,將剛爬出泥潭的謝丕,又拖了回去。他不得不再次和族人拉扯。前只談錢,大傢伙都扯不清楚,今還有官職摻和進來,是要將狗腦子都出來了。
謝丕原本是謙謙君子,後也開始氣急敗壞。他怒:「總之,無論,先將水轉絲紡場悉數交與織造局,有逃稅漏稅之事,一定要盡數繳!誰若再糾纏,休怪我無情!」
那些得了官位之人,盼著他的提攜,自是言聽計從,可那些諸謝遇人,丟財丟人之後還要丟場繳稅,又豈會甘心。
謝遇早已是面金紙,在屋內破大罵了幾日。在被迫數繳納田賦後,他是忍無可忍:「這群王八蛋,誰不讓我過,我讓他全家都玩完!」
在面臨威脅時,士紳的抉擇其實和平頭百姓沒有樣,既制度化的途徑走不通,那只能鋌而走險。
形形色色的暗殺,正式登了江南的政治舞台。寧波為中心,向江南四省蔓延開來。有人想效仿謝家一步登天,有人則極力不去步孫家人的後塵。花團錦簇之下是白骨骷髏,繁華夢中包裹著刀光劍影。之前一直謹守本份的治農官則緊隨其後,一邊控制事態,另一邊則從相爭中獲利。源源不斷的財貨,登運船,順著海路源源不斷地運往馬六甲前線。
貞筠被堵在了水路,她既想悄無聲息地走,自不敢大張旗鼓坐官船、走官,而在曲折水路與民同行,不免有遇到意外的風險。
蕙心眼看艘船在前爭執不休,早極為不忿,她:「夫人,這麼著得拖到什麼時候,讓奴婢去叫他滾吧。」
宋巧姣忙:「這麼出去,豈非是自爆行蹤?」
蕙心急:「那怎麼辦,只能這麼堵著嗎?」
貞筠思忖片刻後:「去讓伍凡聽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宋巧姣:「夫人是覺得,這是有人故意為之?」
貞筠點點頭:「事出反常必有妖。」
半日後,伍凡回來,他:「的確是船因碰撞,才惹出了糾紛。屬下去勸說後,水路已經疏通了。咱現在可出發。」
宋巧姣蹙眉:「這麼說,真是意外?」
貞筠問:「那此路之,此的行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伍凡低眉:「回夫人,是一些小世家的家人,想來是聽從主人的命令,先攜帶細軟,離開寧波保存實力。」
貞筠一愣:「竟已經到了這般田地……那謝家了?」
「這……」伍凡面露難色,欲言又止,「聽說是意外起了火災……」
水邊的酒樓中,佛保與嚴嵩相對而坐。佛保問:「這麼簡單,她會折返?」
嚴嵩望著秋水長天,抿了一杏花酒:「公公,能做夫妻之人,必是有相近之處的。即便有所懷疑,她也不敢去賭,萬一賭輸了,那便是一生的良心折磨。」
佛保撫掌:「有理有理。不愧是啊。」
果不出嚴嵩所料,還不到一個時辰,貞筠一行調轉方向,返回寧波。
佛保與嚴嵩碰了一個杯。佛保起身伸了個懶腰:「總算結果了這事了。不容易出來一趟,怎能不去踏青呢?」
嚴嵩拱手:「敢不從命。」
人走在路,眼見天高雲淡,桂花香濃,不覺心曠神怡。而,這倆人才走到半山腰,見下人狂奔而來。佛保與嚴嵩面面相覷,他斥:「怎麼回事?」
下人已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他指著山下:「啟稟公公,不,不了!那方氏……」
嚴嵩奇:「她沒回去?這怎麼可能?」
下人急急搖頭:「不,她回去了。可她、她沒去謝家啊!」
佛保瞪大雙眼:「開什麼玩笑,她還能往哪兒去?難不成是王家?」
下人又搖頭:「都不是,她、她往咱衙去了啊!」
佛保、嚴嵩:「……???!!!」
死一般的沉默過後,佛保才長吐一氣:「嚴參政,說得沒錯,能做夫妻之人,的確有相似之處。」
下人問:「公公,那咱怎麼辦?」
佛保陰陽怪氣:「還能怎麼辦,回去準備大禮參拜誥命夫人!」
個時辰後,市舶司衙中,貞筠早得極不耐煩。此地的宦官俱是叫苦不迭,只能小心伺候。
貞筠又問了一次:「已經這麼久了,主事究竟是去哪個衙,還沒回來嗎?」
小太監低頭:「夫人稍後,我佛保公公事務繁忙……」
貞筠冷哼一聲:「看來真是貴人事忙啊。」
不時,佛保方滿頭大汗走進來了。貞筠見狀一愣,自覺自己是對太監成見太深,錯怪人家了。她的語氣也緩和不少:「是我叨擾公公了。」
佛保氣不接下氣:「……哪兒的話,豈敢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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