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厚照明白自己已然對月池無法放手後,他就不像往年一樣,頻頻往她家中去了。縱然皇爺本人一世恣意,嘴上視綱常禮教於無物,可他畢竟還活在此世,不可能半點不受影響。他心知肚明,那是李越和那兩個女人的家,是他們一家三口布置的地方,縱使他萬般不願,也改變不了人家是明媒正娶的現實。她們死後,能進李越的祖墳祠堂。史家工筆,會記載他們夫妻情深。而他的情感則永遠是見不得人,無法公諸於眾的……他只靠另一種方式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缺,他將李越留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長,時不時在夜間出現在他的臥房。他知道方氏早因此心生怨懟,可怨懟又能怎麼樣,她註定只能守一輩子的活寡。
然而,當他得知月池是女子之後,卻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們雖耳鬢廝磨,可仍沒有到之情。他明知道,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得到李越了,只要他要,只要他肯再信她一次,她會甘心把一切都奉上。他從年少時就萌發的瑰麗夢境,會一個一個變成現實。可真到了此時,他卻做不到了,他無法在紫禁城內,像對待玩物一樣對待她。不論如何,他已然娶妻了,而她出於那點道義的束縛,竭盡全力地保住夏氏的性命乃至皇后之位,卻讓他們之間的關係淪落到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
他甚至比她本人還要了解她。他知道,她會克制不住地愧疚、羞恥、痛苦,可時至今日,她依然面色如常,仍對他笑顏相待,甚至期盼著他們能締結更親密的關係,來確保更穩固的同盟。一個女扮男裝,真刀真槍廝殺十六年的女子,如今卻連容色都能作為武器,身軀都能放上賭桌,只求實現一點點的期盼。他在驚詫於她掙扎至此時,這才發覺自己早已把她逼到絕路,即將大獲全勝了。
縱使她有千般智謀,可她終歸是女兒身,加諸在她身上的束縛太多了。只要他再沒良心一點,讓她懷上他的骨肉,有了孩子作為捆綁,她便再也無法站上朝堂,永遠離不開他。他只要再邁出一步即可……可他做不到,他有時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看中了空中翔鳥,於是將鳥翼系上黃金,鎖入金籠。鳥兒因此眩視憂悲,奄奄一息。他要是真放下,就該任她大鵬一日同風起,他要是真狠心,也可直接金絲燕雀困樊籠。可他偏偏都做不到,他既無法讓自己相信她,又無法徹底占有她、馴服她。他們就這般懸在半空,她得不到自由,他得不到解脫,互相折磨,直至地久天長。
他有時甚至想,即便這樣也好,他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因為她的不甘和他的任性綁在了一起,這麼多年了,早已如骨中骨,肉中肉,要麼一同毀去,要麼就只能繼續妥協扭曲。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直以來咄咄逼人的他,在學著慢慢收手,逃避至今的李越,反而不甘於現狀。他沒料到,她居然會做到這個地步。鎮國府,是她送給他的生辰禮物。這裡沒有方氏、沒有時氏、沒有夏氏,沒有外間的風風雨雨,紛紛擾擾,有的只有他們兩個。他們兩個人的家,被她布置得如喜堂一般……
他繞過粉壁,穿過迴廊,立在桂花樹下,心中五味雜陳。短暫的喜悅過後,就是猶疑和折磨。他聽見了她身上的環佩,在風中輕鳴,宛如銀鈴。他看到了她紅色的絲履,鞋尖的珍珠微微晃動,散發著柔和的光暈。他甚至還看到了她裙擺上金線的紋飾,如綠樹下金色的斑點。他正是在此刻,急急轉過身去,落荒而逃。
月池叫住了他,她含笑道:「你日思夜想,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出來看看,可如今,心已捧到你面前,你卻為何還要逃呢。」
他的腳步一頓,仍是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他還想逃避,她正色道:「你難道想這麼不上不下地和我過一輩子嗎?」
他的肩膀微微顫動,依然想走。她又問道:「你就這麼想和我這互相折騰,互相防備,熬到死的那天嗎?」
他終於停了下來,月池長嘆一聲:「你受得了,可我受不了了。」
她鬢間的步搖輕輕晃動:「我以為我的誠意已經足夠了,雖不足以彌補過去的欺騙,可至少能為我們換來一個新的開始。」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們已經在同行了。」
她道:「可我猶嫌不足。」
她緩步上前:「你的心還籠罩在陰影之中,你仍忘懷不了過去,並非是真心與我同行。」
又是真心,他壓制不住心中的怨氣:「你往日哪怕有半點真意,也說不出那樣的彌天大謊。事到如今,又來問我要什麼真心?!」
這裡也是他一生都難忘懷的傷心地。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難收。她打得粉碎的東西,招招手就想恢復如初,又豈是那麼容易呢。
月池一愣,她到底是騙他太多次了,他們之間的隔閡並沒有因再次合作而完全消弭。他為何要命人重議考成法,就是不願將人事的權力過度集中,將百官變成內閣和吏部的屬下。他願意辭舊迎新,可前提是一切安穩。即便是女兒身的她,也不能讓他完全放心。
他防她,比防賊還要艱難,因為抓到賊了還能直接打死。可要是抓到她了,碰不得挨不得,反而左右為難。所以,他在一開始,就要避免陷入那種僵局。此等保守的做法,不利於她的政舉推行。這樣彆扭的關係,也讓她感到窒息。
她難得軟語道:「過去的確是我做錯了……我只是想知道,該怎麼補償。」
可面對她難得的服軟,他卻是報之一聲嗤笑:「你能如何補償?你給我最大的生辰禮,不就是在這兒走一場儀式,再來幾次被翻紅浪。」
身後之人久久沒有作聲,半晌他才聽到她道:「……這裡每一處,都是我親手布置的,所以才耽擱了這麼久。」
他眉心一跳,環顧這滿院鮮紅,滿心愕然,接著她又道:「如若你覺得不夠,我們可以再商量。」
他顯然是已然打定了主意了,他的意志之堅韌,本就遠超凡人,只是開口的音調,還是流露一絲輕顫:「何苦做這些無用功。」
月池失笑:「你連看我都不敢看我一眼,叫我怎麼能信,自己做得是無用功呢?」
當她的手觸及他時,清晰地察覺到,他打了個寒顫。她的手環在他的腰間,又慢慢貼上他的胸口,她像是得到了新玩意兒的孩子:「怎麼又跳得這麼急。」
他情不自禁地屏息,血管中的血,如火焰般流動。她臉頰貼在他的後背上:「若以君臣之分而論,你我是互不留手,半斤八兩,可若論男女之情,到底是我對不起你更多。我不想為過去的事的狡辯。我能夠許諾的只有將來……」
將來……這滿室的喜氣洋洋,卻如針一樣刺進他的眼底。他問道:「什麼樣的將來,你願為我休了方氏和時氏?」
月池一愣,隨即無奈道:「她們就如我的妹妹一般。我絕無磨鏡之好,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給她們一些庇佑。」
他冷笑一聲:「你不肯……那不如朕來。」
月池一下就明了他的意思,因知曉婉儀的戀慕之情後,他對她的殺意較貞筠更重。月池深吸一口氣:「皇后的過錯無法公諸於眾。如拿不出有力的罪狀廢后,有損陛下的英名。」
他眼中嘲意更濃:「呵,原來還是都不願意。你既什麼都不肯,又何必假惺惺談將來。」
他又要掙開她,月池一驚,她心念一動,踮起腳親了親他的脖頸:「奉天殿裡同心同德,鎮國府里情好甚篤。難道還稱不上將來嗎?」
他只覺她溫熱的呼吸縈繞在他耳垂邊,一股暖流直入他的心海。他的身子驟然緊繃,可手足卻漸漸失卻了力氣。他的心跳得比剛剛更加劇烈。他被她拉著,慢慢轉過身。她顯然是智珠在握,只要她有意相誘,那這世上任何一個男子,都會淪為她的俘虜。可他不能,他如若徹底丟了心,接下來丟的就會是命。
他的瞳孔中終於倒映出了她的身影。只是一眼,他就再也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了。他的手心很燙,一點一點描摹著她的眉眼,仿佛正在繪製一副稀世的畫作。他輕聲道:「唐伯虎的那幅畫,只畫了你的手。」
月池一愣,她想到,他說得是那幅《李鳳姐投河圖》。他執起她的手,順著她的指尖慢慢吻上去。他仍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雙眸中似有火焰在跳動,而他的嘴唇亦是柔軟濕熱的。月池只覺一陣酥麻,他此時已然親到了她的小臂內側。她只聽他道:「我一直都想看看你的模樣。」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而現在,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今晚過後,我們就會是一家人……」
他默了默:「只我們二人,可稱不上一個圓滿的家。」
月池一愣,她只聽他道:「你真的,什麼都願意補償嗎?」
月池的雙眼恢復清明,她的心中湧現不祥的噩兆,卻還是道:「只要你開口。」
他扯了扯嘴角:「那要是,我要你為我生個孩子呢?」
月池只覺寒意從心底升起,他看人看事太毒了,對張太后如此,對她更是如此,母子之情、男女之愛,都無法完全蒙蔽他的心智。他總是能在回過神後,一下擊中她們的七寸,讓她們沒有絲毫的還擊之力。
她想到了和張彩的臨別之談,與劉瑾的那一頓大吵。「世間至卑,莫過於為人妾室,世間傾獻,莫過於為人綿延後嗣。難道這您也要給嗎?」「我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種,可悲可笑、可嘆可恨的地步。」
往昔之言,猶然在耳,可如今早已時移事易了。誰能想到,她也會穿著嫁衣,站在這裡呢?當她站這裡時,她就該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了。她緩緩開口道:「我不能保證,我只能承諾盡力調養……」
輕飄飄的一句,如霹靂一般在朱厚照耳畔炸響。他轉過身,驚怒交集:「你是不是瘋了!你自己的身子如何,你心裡難道沒有數嗎。」
月池靜靜地看著他:「可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我愛你至深,甚至願意為你去死。」
他的面色陡然蒼白如紙。月池偏頭看向他:「看來,是我的誠意還不夠。那麼,兩個怎麼樣,還是說,要是不是男孩,就想辦法繼續生……」
他斷喝道:「夠了!」
月池似被他這一聲嚇住了,她語帶淒楚:「您又不高興了,答應了不行,不答應也不行,不如您教教我,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她穿著大紅的嫁衣,立在他的面前,眼中充滿了彷徨與無助。她在問他,該怎麼辦。他知道這樣一副惹人憐愛的情態,少不了謊言的成分。可他也同樣知道,真到了需要的時候,她決不會吝惜自己的性命。而是否需要,取決於他的意志,可這並非他所願。她可是李越啊。
他忽然伸手,將她身上的簪珥一件件取下,隨手拋在地上。月池一驚,卻聽他道:「你什麼都不用做,也不必做。只要你自己不走絕路,就沒人會逼你,會傷害你。」
她一震,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燈火倒映在他的眼中,似有耿耿星河。他一字一頓道:「你不會入宮為妃嬪,不會被逼著產子傷身,因此更不必違拗自己的心意,浪費那麼多時間在這些你不願做的事上。十多年前被關在後廚的李鳳姐,或許卑微如草芥,可今天的李越,卻早已憑藉自己的膽識才略,立於群峰之巔,勝過鬚眉無數。如論君臣,朕非昏君,不會輕慢良才;如論情誼,我思慕更深,你騙我那麼多次,我有哪一次是真的和你動氣。所以,你只要在盡職盡責後,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就好了……」
月池半晌方道:「那你呢,你就不想要我,哄哄你嗎?」
他嗤笑一聲:「強扭的瓜有什麼意思,朕堅信,終有一日這瓜會自己掉下來……」
她忽然伸手掩住他的口:「可你不嘗一口,怎麼能知道,這瓜是扭下來的,還是掉下來的呢?」
她慢慢靠近他,他們的呼吸都已然融為一體:「你知不知道,這段時日,我討厭你什麼?」
他的眼底划過一絲痛色,面上卻仍不動聲色:「什麼?」
她翻了個白眼:「每次快有感覺的時候,你就嚷停,你該不會以為,女人就不難受吧。」
在他表露心聲之後,她又成為了強勢了一方了。她拉著他,像風一樣,往裡間奔去。她幾乎粗魯地將他按倒在椅上,而她自己則提溜起一旁的酒壺,仰頭飲下。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酒液順著她光潔的下頜,沿著她的脖頸淌下,浸濕了她的衣襟。她不耐地拉了拉領口,將外袍丟在地上,動作瀟灑利落。在禮教的拘束下,婦人皆被壓抑天性,他何曾能想像,這樣鋒芒畢露的艷色。
他的眉心又一次突突直跳,可還不待開口,她又做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舉動。她捧住他的臉,將酒液哺入。辛辣入喉,他嗆得上氣不接下氣,溫熱的酒液順著他的臉頰淌下。她就坐在他的膝上,親著他發紅的眼瞼,再在他好不容易緩過氣後,又按著他,給他再渡一口酒。
他有些生氣了:「李越!」
月池這才住了手,靠在他的胸口,低低地笑出聲來:「這下,膽氣可壯了幾分了?」
他的動作似是一僵,下一刻她就覺天旋地轉,她的後背陷到了柔軟的被褥中。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呼吸越來越沉重,他在她耳畔呢喃道:「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月池用實際行動回應了他。羅裙被扯落,她身上還有脂粉香氣。那是妙峰山上的玫瑰,在春陽下芬芳吐艷的氣息。最初的撫觸如羽毛一樣,可到後來,他越來越難自製。他想,她一定在心裡笑他,笑他始終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雖然難以啟齒,但他一直都在做夢,一直都忍不住幻想,要是那天沒有推開她,而是用唇齒解開那件惱人的東西,接下來會怎麼樣。他終於明白接下來會怎麼樣了。
月池只覺渾身發軟,這種久違的過電一樣的顫慄,讓她一時也難以招架。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能抵制誘惑的人,因為她曾經擁有的太多了,五百年前的衣食住行,即便再怎麼精緻,也難與科技帶來的力量相抗。但是,男人,不一樣。一個英俊、矯健、桀驁不馴的男人,因你的引導,而推開情/欲之門,接著再反過來用你教他的手段來對付你。這樣的誘惑,哪怕放在五百年後也毫不遜色。
他學著她的樣子,將胭脂色的葡萄美酒撒在她的身上。他緊緊攥著她的手腕,在玉山高處留下一個個印記。他聲音低啞,斷斷續續地問她:「我學得好不好?」
她如果不答話,他就會想方設法叫她開口。然而,即便是她開口了,他也不會饜足。他只會一遍一遍地叫她魄散魂消,然後說一些匪夷所思的話來。
「你看,你也沒有那麼厲害……我們還需要細心鑽研……這裡還得添一些陳設,每一處都要擺上鏡子,我們就住在裡面……我們每天都像現在這樣……你累了,就睡在我懷裡……」
月池一時倒吸一口冷氣,她烏髮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終於意識到他是玩真的。他眉眼帶笑:「這下,不難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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