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洪流動江潮,少年銳氣沖碧霄。
雕鞍西去長安路,萬水千山任逍遙。
躍馬縱橫江湖遠,俠膽交結眾英豪。
坐談三杯輕生死,千金一諾五嶽高。
劍氣蕭蕭斬巨惡,彎弓雲間射大雕。
翠羽華蓋笑過眼,白馬銀鞍倚橫橋。
楊柳樹下閒酌酒,但見滿樓招。
雄飲村壚浮春色,趨從娥眉志業消。
忽有漁陽鼙鼓動,自縛長纓戰江蛟。
鐵騎西風邊關立,鋼甲虎魄旌旗飄。
遠嶂烽煙未平處,四海龍騰俱帶刀。
八月傍晚,賀蘭山南麓,山勢崔嵬,危峰入雲。亂崖之間,數十株青松虬枝斜出,錯落而生。一抹斜陽下,衰草拂胸,山間群鴉亂飛。山麓入口,兩騎黃騮馬並轡徐行。左側一個瘦削中年男子,四十來歲年紀,鬍鬚蓬鬆,神色柔和,一襲青布長袍已呈灰白色,但上上下下十分乾淨。右側一騎小馬駒,足足矮了一頭。馬上坐了一個小男孩兒,約摸十一二歲光景,面上輪廓與中年男子差相仿佛,小手兒輕撫馬鬃,口裡輕哼著小曲兒:「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山路左轉,變得窄陡難行。兩人放慢馬速,正徐行之間,小男孩忽見路邊石壁上有些岩畫,稚聲稚氣地問道:「爹爹,這石壁這般陡峭,是誰爬上去刻了這些畫兒?」中年男人輕舒雙臂,抱小男孩與自己共騎同乘,柔聲道:「聰兒,你看,這些圖畫已模糊不清,距今何止幾百萬年,想來幾百萬年前,這些巨石還在山頂,牧人可從另一側爬上山去,刻下這些畫。許多年後,這些石頭被風侵雨蝕,有的滾落下來,就成了這番模樣。」小男孩凝望出神,支頤沉想,似有所悟。山頂烏金斜照,映在他稚氣未脫的小臉上,紅彤彤好看煞人。
行得幾步,小男孩又問道:「也不知刻這滿山的馬兒、羊兒、小鹿,有什麼用處?」中年人正待回答,那孩子忽然伸出手來,指向一處道:「爹爹,那花好美。要是採下來給娘,她一定歡喜。」中年人順著稚嫩的手斜睇而去,但見在一處三五丈高的崖壁上,一朵嬌嫩粉艷的花兒正紅火火迎風怒放。其時已值仲秋,賀蘭早寒,俯覽賀蘭山上下,早已見不到一絲綠色,卻能見此奇花獨放,著實難得。男子笑道:「要是聰兒能親手摘下來,她一定更喜歡。」
小男孩舉目高望,為難道:「孩兒隨爹爹學了幾日功夫,技藝深淺爹爹自是知道,這山岩這般陡峭,怎麼上得去?」中年男人哈哈一笑,舒展右臂,將男童環抱起來,雙足在馬鐙上輕輕一點,徑往山崖上飛身而去。紅花綻放之處雖不甚高,但那石壁卻形似菇狀,上大下小,滑不留足。中年男子不慌不忙,說了聲:「聰兒別怕,我會接著你。」陡將男孩向上拋起,雙足運力一蹬,倏地馳近石壁,左手在壁上向下一拍,身形向上高起數尺。那男孩兒人在半空,殊無恐懼之意,反是俯瞰山中美景,說道:「飛天看景,好玩好玩。」轉瞬之間,中年人已到山岩之上,伸出雙手,將男孩兒接在懷中。
男孩兒站在壁沿,小心翼翼向外挪步,好容易採下那紅花,回過頭來道:「爹爹,我採到了……」忽見前方紅霞如火,濃煙四起,大驚道:「哎呀,不好!爹爹,你快看。」右手指向山腰。中年人抬眼看去,只見不遠處火光沖天,已然與晚霞連成一片,男孩急道:「爹,娘還在家裡!」中年男子更不打話,一把將他抱起,從山岩巨石上疾躍而下,不待雙足著地,兩人借男子提韁之力翻身上馬,雙腳一緊,黃馬疾馳如飛。
轉瞬之間,已至濃煙起處,但見數間茅草屋已盡為濃煙大火裹住,火中劈啪剝啄之聲,盈塞入耳。中年男子急勒韁繩,不待黃騮馬立住腳,人已如疾風一般急竄而出,躍入濃煙大火之中。男孩兒兩眼望著早已坍壞的茅屋,在馬上呆住了,手中的大紅花被小手捏得粉碎也毫無知覺。他的小臉在火光中通紅,殘蕊在火影中更加鮮紅如血。
山風襲來,火勢轉盛,那匹小黃馬熟識道路,已獨自尋道歸家。男孩望見爹爹在大火之中左衝右突,似是在尋找什麼,又似在竭力掙扎,突然,大火中傳來一聲慘叫,便沒了聲音。男孩從高頭馬上翻身下來,摔了一跤又立即爬起,兩眼愣怔望著熊熊大火,一步步趔趄著走向火場。
&地一聲輕響,一件物事落於身前。男孩下意識退後兩步,又上前俯身拾將起來。那是一串珠釵,雖已蒙灰,卻也難掩光華。男孩認得這是父親與母親的定情之物,也是母親唯一的隨身飾物。男孩拿著珠釵的手不住顫抖,豆大的淚珠兒順著雙頰滾落下來。
男孩正自悲傷,忽聞得一陣穿山貫雲的長嘯傳來,抬眼一看,中年男子自火堆中翻躍而出,滾在數尺開外。男子渾身上下,皆被大火包裹,口中嘶聲喊道:「聰兒……快走……快走……快……」身軀晃了兩晃,轟然栽倒在地,在地上亂扭數下,便自不動了。男孩呆了一呆,箭一般沖將上去,也顧不得爹爹身上還有未滅的火苗,一把抱住爹爹,叫道:「爹……爹爹……」方才還在哭鼻子,此時卻哭不出來了。
男孩正悲不自勝,陡聽一人道:「太好了,這裡還有個小的。」火影中又跳出兩個人,在男孩一丈開外站定。
男孩抬頭看去,只見這兩人樣貌都甚奇特,其中一人個頭甚高,滿臉深深淺淺的刀疤,左袖隨風而擺,這條手臂顯已齊肩而斷,右手提了一柄和手差不多長短的大刀。兩眼惡狠狠瞪著自己。另一人身材甚矮,背上扛著一隻單耳黑鍋,不丁不八立在那獨臂人左側,也歪著頭兒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男孩輕輕放下父親屍首,緩緩站起身來,拍掉衣角上的火苗,拂去身上的煙塵,冷眼瞪視兩人,目光中滿是怨毒之意。
那獨臂人「刷」地一聲將身畔一株兒臂粗小樹攔腰斬斷,吼道:「小東西,不想像這株樹一樣一分為二,就快快將你家藏的寶刀給我交出來。」背鐵鍋的漢子連連跨上兩步,伸手握住刀柄,往後一拉,說道:「老五,你莫要凶神惡煞的。人家還是小孩兒,未必就知道他爸爸的翻雲刀藏在何處。就算他知道,你這麼咋咋呼呼的,他嚇破了膽兒也未必說得出來。」又將大刀往後一推,向小男孩笑嘻嘻說道:「這位伯伯一喝多了酒,就喜歡嚇唬人。你莫要理他。」獨臂人睜大眼道:「老六,我們一路緊趕慢趕才找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連口水都沒喝上,什麼時候喝多了酒來?」
老六白他一眼,沒有說話。獨臂人又問道:「你說清楚,是不是背著我偷了酒喝?」
老六道:「枉你江湖行走幾十年,為人行事只憑氣力,從來不肯動動腦筋,難怪好女美婦從來不肯應承你!」
獨臂人唾一聲,大聲道:「老六,我給你說,若不是受了教主之命,一定要將翻雲刀儘快尋到手,我一定追上那美婦,讓她心甘情願服侍我。」說到此,喉中咕嘟一聲吞下一大口口水。老六道:「你也知尋不到寶刀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買副好棺材,那還不快找?」
小男孩兩拳攥得甚緊,兩腳死死踩在地上,脖頸撐起,一顆小小的腦袋昂然望將起來,兩眼望著兩人,似要噴出火來。
背鐵鍋的老六上前幾步,走到男孩身前數尺開外站定,說道:「小朋友,看你這模樣,一定以為這把火是我二人所放,心裡恨不得生剝我們的皮,是也不是?」見男孩默然不作一聲,又道:「不管你信不信,你家的房子真不是我們燒的。再說了,就算真是我們放的火,你爹真是我們所害,那也麻煩你仔細想想,憑你爹爹那麼好的武功,也不是我們的對手。你一個身單力弱的小傢伙,怎麼可能斗得過我們兩個人?還真不如像那伯伯所說,告訴我們你家寶刀所在。」
突然間,小男孩所乘小馬駒慘嘶一聲,橫飛而起跌入大火之中,登時攪弄起無數火星。那獨臂人收起拳頭,說道:「說不定我們一高興,就不把你一拳打進大火里燒死。」
老六也不去理他,放低調門道:「小朋友,你再細細想想,看叔叔我說得是否有理?」
小男孩忽問道:「你們真的是為了爹爹的寶刀而來?」
老六點點頭,說道:「叔叔無需騙你。」
小男孩握緊的雙拳漸漸放鬆,兩腳慢慢併攏,望了望火光,微微低下頭,過了片刻,說道:「那好,在交出寶刀之前,叔叔須得回答我兩個問題。」
獨臂人罵道:「去你奶奶的,別見著竿兒就往上爬。你以為我們要找翻雲刀,真是少你不得……」
老六道:「老五,便由他問兩個問題,那又能怎地?」
小男孩道:「我相信這火不是叔叔放的。」
老六一怔,睜大眼半信半疑道:「你真的相信?」
小男孩道:「兩位是為寶刀而來,如今寶刀還沒找到,你們不會放火。」
老六目中微露異色,點了點頭,說道:「你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小男孩道:「叔叔可不可以告訴我,放火燒房子的,究竟是誰?」
老六見他眼中懼意稍去,走近一步,和顏悅色道:「小朋友,你也知行走江湖,最講究的就是敢作敢當,我和這位伯伯奉命前來尋找你爹爹的翻雲刀,這事兒我們半點不會藏著掖著。你家的房子,確也並非我二人所燒,這事兒我們也用不著自擔其罪。但你要問這把火是何人所為,那叔叔也只能告訴你,我們比你還晚一步到這裡,真的不曉得。」
獨臂人極不耐煩,大聲道:「老六,這就夠了,你在此囉囉嗦嗦多充一刻好人,離教主最後通牒便近了一刻,離閻王殿也就近了一步。」轉過頭來,對男孩道:「小雜種,你老子死了,你娘卻還有口氣,想要救她,先把翻雲刀交出來。」
男孩大聲道:「我娘在哪?」
獨臂人道:「我們上山的時候,正好見著三個蒙面人架了一下山。」說到此處,立時換了一副面孔,方才凶身惡煞的模樣蕩然無存,一張刀疤臉兒也隱隱泛紅,咕嘟一聲,吞了老大一口口水,絮絮道:「那美婦生得那叫個水靈——柳葉眉兒,杏核眼兒,櫻桃口兒,小蠻腰兒,哼哼唧唧奪人魂要人命的甜甜聲兒……若非有命在身,老子恨恨不得一口把那美人給吞下肚去。」
男孩不等他說完,轉身就向山下小路跑去,剛跑出兩步,獨臂人一把將他提了回來,說道:「不交出翻雲刀,想死,或是想下山都沒那麼容易。」
男孩掙扎著道:「放開我,我要下山救我娘。」
老六抓住獨臂人的手,輕輕將男孩放開,說道:「小朋友,那已經是一個時辰前的事了,而且劫走你娘的三人都騎了馬,你怎麼追?莫說你追不上,就是追上了,你一個小孩子,此去也不過多送一條命而已。」
男孩聞此,愣在了原地,雙目望著下山小道,滿蘊淚光。
獨臂人氣得直跺腳,說道:「還說我不肯動腦筋,要不是你,他已經告訴我們翻雲刀所在了。」
老六不理他,對小男孩道:「你方才說有兩個問題,還有一個是什麼?」
男孩微微隆起的喉頭輕輕浮動了一下,良久才道:「沒有了。」
老六道:「你難道不想問問,我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搶你爸爸的翻雲刀?」
男孩道:「你們對教主如此忌憚,想來那教主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的手下自也差不多少。」
獨臂人睜大眼道:「老六,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六非但不怒,反笑道:「還有呢?」
男孩接道:「我爹從未告訴過我什麼寶刀,更不知藏在哪裡,我問兩位為何要找寶刀,不是自討苦吃嗎?」
老六目中露出讚許之色,說道:「看不出來你年紀雖小,行事說話倒是異於常人,很好。」
獨臂人道:「好個屁,這把火把什麼都燒沒了,這小屁孩也一無所知,我們要如何交差?」老六聞此,臉也沉了下來。
半晌,兩人望著大火,一無良策。
忽聽男孩道:「我有個辦法。」
林中槐忙道:「你且說來。」
男孩道:「叔叔帶我一起離開這裡。」
獨臂人「誒」一聲,掄起大刀道:「小雜種,你還真是得寸進尺,老子沒把你一刀劈成兩段,你倒提起條件來了。」
男孩道:「帶上我,對大家都有好處。」
獨臂人道:「什麼狗屁好處?」
男孩道:「這裡轉眼之間來了兩撥人,也許還會有第三撥,兩位是奉教主之命而來,背後必有靠山,我跟著你們,不僅能免於一死,還可以順道下山打探媽媽的下落。」頓了一頓,接道:「你們無功而返,一定會受教主責罰,帶著我回去,就說我知道寶刀所在,也好有個交代,或能免受皮肉之苦。」
獨臂人道:「你……」不由愣住了。老六顯是萬萬沒料到這小孩會有此相求。他將鐵鍋扛過肩頭,當即道:「好,叔叔答應你就是。只是我問你,叔叔此來是為尋你家寶刀,你就不怕我家教主得不到寶刀殺了你?」
男孩道:「我能三言兩語說得叔叔不殺我,興許也能說服你們的教主。再則說來,叔叔和這位伯伯截然不同,不像是壞人,教主若要殺我,叔叔一定會為我求情。」
老六大笑道:「林某行走江湖幾十年,第一次聽見有人說我不是壞人。哈哈,小朋友,你可真會說話,對了,你還沒有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道:「我叫古鉞聰,叔叔叫我聰兒便好,叔叔叫什麼?」
老六道:「我叫林中槐,這位伯伯是李凌風。」
古鉞聰看了一眼李凌風,說道:「你輕功很好麼?」
李凌風和林中槐齊聲道:「你怎知道?」
古鉞聰指了指自己腦袋,說道:「滿臉刀傷,這裡也不好使,除非輕功絕佳,不然怎麼活到現在。」
林中槐哈哈大笑,說道:「不錯,這位凌伯伯輕功確是了得。」
李凌風惡狠狠道:「小子,老子年輕時也貌若潘安。」頓了一頓,指著老六道:「你不是料事如神麼,那你猜猜他是幹什麼的?」
古鉞聰道:「不用猜也知道。」
李凌風將信將疑道:「我不信。」
古鉞聰道:「我們一同下山,林叔叔自會告訴我,還要猜麼?」
林中槐更是大笑。古鉞聰道:「林叔叔,請等我一會。」說罷撲通一聲跪下,對著爹爹的屍首磕了八個響頭,走向一側開始掘土刨坑。
林中槐見他不僅絲毫也不哭,神色竟一如平常,更覺此孩童非同一般。說道:「叔叔來幫你。」兩人一大一小兩雙手開始刨坑。月上中天時分,古鉞聰將爹爹的屍首拖進土坑,又看了一會,一捧一捧撒土埋了。林中槐道:「叔叔為你爹爹立塊碑。」從怒氣沖沖,作壁上觀的李凌風手中借過大刀,劈木做碑,問道:「你爹叫什麼名字?」古鉞聰道:「古翼塵。」林中槐運動指力,在木片上刻下「古翼塵之墓」,插入泥地,這才一躍上馬。古鉞聰又對著木碑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
林中槐輕輕抱過古鉞聰放於身前,說道:「聰兒,我們這就下山去,放心,興州七煞現在是嗜血教的人,沒人敢對你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