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深秋,西南川四路,林野的鬱鬱蔥蔥仍舊不顯頹色。成都的古城牆青灰巍峨,在它的後方,是廣袤延伸的成都平原,戰爭的硝煙已經燒盪過來。
鎮守川四路的主力,原本便是陸橋山的武襄軍,小涼山的大敗之後,華夏軍的檄文震驚天下。南武範圍內,咒罵寧毅「狼子野心」者無數,然而在中央意志並不堅定,苗疆的陳凡一系又開始移動,兵逼長沙方向的情況下,少量軍隊的調撥無法阻擋住華夏軍的前進。成都知府劉少靖四處求援,最終在華夏軍抵達之前,聚攏了各地軍隊約八萬餘人,與來犯的華夏軍展開了對峙。
在華夏軍推向成都的這段時間裡,和登三縣用寧毅的話說忙得雞飛狗跳,熱鬧得很。幾年的時間過去,華夏軍的第一次擴張已經開始,巨大的考驗也就隨之而來,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和登的會議每天都在開,有擴大的、有整風的,甚至於公審的大會都在前頭等著,寧毅也進入了連軸轉的狀態,華夏軍已經打出去了,占下地盤了,派誰出去管理,怎麼管理,這一切的事情,都將成為未來的雛形和模板。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華夏軍成立後第一次分桃子。這些年來,雖然說華夏軍也打下了不少的戰果,但每一步往前,其實都走在艱難的懸崖上,人們知道自己面對著整個天下的現狀,只是寧毅以現代的方式管理整個軍隊,又有巨大的戰果,才令得一切到如今都沒有崩盤。
華夏軍擊潰陸橋山之後,放出去的檄文不僅震驚武朝,也令得己方內部嚇了一大跳,反應過來之後,所有人才都開始雀躍。沉寂了好幾年,東家終於要出手了,既然東家要出手,那便沒什麼不可能的。
川四路天府之國,自秦朝修建都江堰,成都平原便一直都是富庶豐茂的產糧之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相對於貧瘠的西北,餓死人的呂梁,這一片地方簡直是人間仙境。即便在武朝未曾失去中原的時候,對整個天下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如今中原已失,成都平原的產糧對武朝便更是重要。華夏軍自西北兵敗南歸,就一直躲在涼山的角落中修養,突然踏出的這一步,胃口實在太大。
但退一步講,在陸橋山率領的武襄軍大敗之後,寧毅非要咬下這麼一口,武朝之中,又有誰能夠擋得住呢?
突然舒展開的手腳,對於華夏軍的內部,委實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內部的浮躁、訴求的表達,也都顯得是人之常情,親戚鄰裡間,送禮的、遊說的風潮又起來了一陣,整風會從上到下每天開。在涼山外征戰的華夏軍中,由於陸續的攻城略地,對平民的欺辱乃至於隨意殺人的惡性事件也出現了幾起,內部糾察、軍法隊方面將人抓了起來,隨時準備殺人。
一方面盯著這些,另一方面,寧毅盯著這次要委派出去的幹部隊伍雖然在之前就有過許多的課程,眼下仍舊免不了加強培訓和反覆的叮囑忙得連飯都吃得不正常,這天中午雲竹帶著小寧珂過來給他送點糖水,又叮囑他注意身體,寧毅三兩口的呼嚕完,給吃得慢的小寧珂看自己的碗,然後才答雲竹:「最麻煩的時候,忙完了這一陣,帶你們去成都玩。」
「我倒好些年沒想過去大城裡看了,你的身體健康,我就謝天謝地。」雲竹溫柔地一笑,「倒是小珂她們,從小就沒有見過大地方,這次總算能出去……小珂喝慢點。」
六歲的小寧珂正咕嘟咕嘟往嘴裡灌糖水,聽他們說大城市,張開了嘴,還沒等糖水咽下:「怎麼撕吼呼啊?」便有糖水從嘴角流下來,寧毅笑著給她擦:「快了快了。」
「什麼時候啊?」
「呃……再過兩個月。」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頭,對於兩個月的具體概念,弄得還不是很清楚。雲竹替她擦掉衣服上的些許水漬,又與寧毅道:「昨晚跟西瓜吵架啦?」
「沒有,哪有吵架。」寧毅皺了皺眉,過得片刻,「……進行了友好的協商。她對於人人平等的概念有些誤會,這些年走得有些快了。」
「瓜姨昨天把爹爹打了一頓。」小寧珂在旁邊說道。
「什麼啊,小傢伙哪裡聽來的謠言。」寧毅看著孩子哭笑不得,「劉大彪哪裡是我的對手!」
「女孩子不要說打打殺殺的。」雲竹笑著抱起孩子,又上下打量了寧毅,「大彪是家中一霸,你被打也沒什麼奇怪的。」
「什麼家中一霸劉大彪,都是你們無知女人之間的謠傳,更何況還有紅提在,她也不算厲害的。」
「小瓜哥是家中一霸,我也打不過他。」寧毅的話音未落,紅提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雲竹便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分開太久,回到涼山的一年多時間裡,寧毅與妻兒相處,性情一向平和,也未給孩子太多的壓力,彼此的步調再次熟悉之後,在寧毅面前,妻兒們時常也會開些玩笑。寧毅在孩子面前時常炫耀自己武功了得,曾經一掌打死了陸陀、嚇跑林宗吾、差點還被周侗求著拜了把子什麼的……旁人忍俊不禁,自然不會戳穿他,只有西瓜不時湊趣,與他爭奪「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譽,她作為女子,性情豪邁又可愛,自稱「家中一霸劉大彪」,頗受錦兒小嬋等人的擁戴,一眾孩子也大都把她當成武藝上的名師和偶像。
至於家庭之外,西瓜致力於人人平等的目標,一直在進行理想化的努力和宣傳,寧毅與她之間,時常都會產生推演與辯論,這邊辯論當然也是良性的,許多時候也都是寧毅基於未來的知識在給西瓜上課。到得這次,華夏軍要開始向外擴張,西瓜當然也希望在未來的政權輪廓里落下儘量多的理想的烙印,與寧毅的論辯也愈發的頻繁和尖銳起來。說到底,西瓜的理想實在太過終極,甚至涉及人類社會的最終形態,會遭遇到的現實問題,也是數不勝數,寧毅只是稍稍打擊,西瓜也多少會有些沮喪。
對於妻女口中的不實傳言,寧毅也只能無奈地摸摸鼻子,搖頭苦笑。
他在下午又有兩場會議,第一場是華夏軍組建法院的工作推進報告會,第二場則與西瓜也有關係華夏軍殺向成都平原的過程里,西瓜帶隊擔任軍法監督的任務。和登三縣的華夏軍成員有許多是小蒼河大戰時收編的降兵,雖然經歷了幾年的訓練與打磨,對內已經團結起來,但這次對外的大戰中,仍舊出現了問題。一些亂紀欺民的問題遭到了西瓜的嚴肅處理,這次外頭雖然仍在打仗,和登三縣已經開始準備公審大會,預備將這些問題迎頭打壓下去。
這件事導致了一定的內部分歧,軍隊方面多少認為此時處理得太過嚴肅會影響軍紀士氣,西瓜這方面則認為必須處理得更加嚴肅當年的少女在心中排斥世事的不公,寧願看見弱者為了保護饅頭而殺人,也不願意接受懦弱和不公平,這十多年過來,當她隱約看到了一條偉大的路後,也更加無法容忍恃強凌弱的現象。
在半山腰上看見頭髮被風微微吹亂的女人時,寧毅便恍惚間想起了十多年前初見的少女。如今為人母的西瓜與自己一樣,都已經三十多歲了,她身形相對嬌小,一頭長髮在額前分開,繞往腦後束起來,鼻樑挺挺的,嘴唇不厚,顯得堅定。山上的風大,將耳畔的髮絲吹得蓬蓬的晃起來,四周無人時,嬌小的身影卻顯得微微有些迷惘。
距離接下來的會議還有些時間,寧毅過來找她,西瓜抿了抿嘴,眯起眼睛,預備與寧毅就接下來的會議論辯一番。但寧毅並不打算談工作,他身上什麼也沒帶,一襲長袍上讓人特意縫了兩個古怪的口袋,雙手就插在兜里,目光中有忙裡偷閒的愜意。
「走一走?」
「不聊待會的事情?」
「反正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了,我是站在你這邊的。現在還有些時間,逛一下嘛。」
「哦。」西瓜自不害怕,邁開步子過來了。
由於寧毅來找的是西瓜,因此護衛並未跟隨而來,山風襲襲,兩人走的這條路並不熱鬧,偏過頭去倒是可以俯瞰下方的和登縣城。西瓜雖然時常與寧毅唱個反調,但實際上在自己丈夫的身邊,並不設防,一面走一面舉起手來,微微拉動著身上的筋骨。寧毅想起杭州那天夜裡兩人的相處,他將殺皇帝的萌芽種進她的腦子裡,十多年後,慷慨激昂化為了現實的煩惱。
「大彪,摩尼教是信無生老母和彌勒的,你信嗎?」他一面走,一面開口說話。
「信啊。」西瓜眨眨眼睛,「我有事情解決不了的時候,也經常跟彌勒佛說的。」如此說著,一面走一面雙手合十。
寧毅笑起來:「那你覺得宗教有什麼好處?」
「讓人心有安歸啊。」
「為什麼信教就心有安歸啊?」
「……相公大人你覺得呢?」西瓜瞥他一眼。
「我覺得……因為它可以讓人找到『對』的路。」
「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