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八四四章 煮海(三)

    武建朔十一年,從大年初一開始,臨安便一直在戒嚴。

    裡頭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了,連續幾日,城中都有各類的謠言在飛:有說兀朮眼下已殺了不知多少人了;有說臨安城外百萬民眾想進城,卻被堵在了城門外;有說禁軍前幾日放箭射殺了城外的百姓的;又有說起當年靖平之恥的慘狀的,而今大伙兒都被堵在城內,恐怕將來也凶多吉少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人們在城中的酒樓茶肆中、民宅院落里議論串聯,近一百五十萬人居住的大城,即便偶爾戒嚴,也不可能永久地持續下去。民眾要吃飯,物資要運輸,往日裡繁華的商貿活動暫時停頓下來,但仍舊要保持最低需求的運轉。臨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廟宇、道觀在這些日子倒是生意興隆,一如往日每一次大戰前後的景象。

    李頻與公主府的宣傳力量雖然曾經大肆宣傳過當年「天師郭京」的危害,但人們面對如此重大災難的無力感,終究難以排遣。市井之中一時間又傳出當年「郭天師」敗陣的諸多傳聞,類似郭京郭天師雖然有著莫大神通,但女真崛起迅速,卻也是有了妖邪庇護,如那「穀神」完顏希尹,若非神仙妖魔,如何能稱「穀神」?又有市井小本描寫天師郭京當年被妖媚女魔勾引,污了六甲神兵的大神通,以至於汴梁城頭一敗塗地的故事,內容曲折香艷,又有春宮插圖隨書而售,在臨安城戒嚴的這些日子裡,一時間供不應求,洛陽紙貴。

    世間之上並無新事,愚夫愚婦們花上積攢的錢財,求來神明的護佑,平安的符記,隨後給最為關心的家人帶上,期待著這一次大劫,能夠平安地度過。這種卑微,令人嘆息,卻也不免令人心生惻隱。

    正月初六,周佩站在皇城的城牆上,指揮著巨大的熱氣球冉冉地在城市上空升起來。她抿嘴蹙眉,仰著頭一言不發地盯著升上天空的巨大物體,心中擔心著它會不會掉下來。

    寧毅弒君之時,曾以熱氣球載著少數人飛過宮城,對於這等能夠越過帝王居所的大逆之物,武朝朝堂上下都頗為忌諱。因此,自武朝遷都,君武做出熱氣球之後,這還是它第一次升起在臨安的天空上。

    臨安東南西北,此時一共八隻熱氣球在冬日的冷風中擺動,城池之中譁然起來,眾人走出院門,在各處聚集,仰起頭看那猶如神跡一般的新奇事物,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時間,人群仿佛填滿了臨安的每一處空地。

    周佩的目光將這一切收在眼底。

    為了推進這件事,周佩在其中費了極大的功夫。女真將至,城市之中人心惶惶,士氣低落,官員之中,各類心思更是複雜詭異。兀朮五萬人輕騎南下,欲行攻心之策,理論上來說,如果朝堂眾人一心,固守臨安當無問題,然而武朝情況複雜在前,周雍作死在後,前後各種複雜的情況堆積在一起,有沒有人會搖擺,有沒有人會倒戈,卻是誰都沒有把握。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此時的武朝,亦像是曾經被寧毅使過攻心計後的梁山。考驗未至之前,卻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住了。

    周佩在幾日裡遊說各大員,對於升起熱氣球振奮士氣的想法,眾人言辭都顯得猶豫,呂頤浩言道:「下臣覺得,此事恐怕功效甚微,且易生不必要之事端,當然,若殿下覺得有用,下臣認為,也未嘗不可一試。」余者態度大多如此。

    這樣的情況下,周佩令言官在朝堂上提出建議,又逼著候紹死諫之後接手禮部的陳湘驥出面背書,只提出了熱氣球升於空中,其上御者不許朝皇宮方向觀看,免生窺探宮闈之嫌的條件,在眾人的沉默下將事情敲定。倒是於朝堂上議論時,秦檜出來複議,道大敵當前,當行非常之事,用力地挺了挺周佩的提案,這倒令周佩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去除了朝堂上的阻力,尚有天氣的因素阻礙著熱氣球升起來,此時臨安城的天氣仍舊寒冷,空中風力不小,熱氣球升空之後故障的可能性也相應加大。到得初六這天,兀朮的騎兵已經繞過防線逼近臨安,格物院的技師方面終於決定選擇風力稍小的一刻冒險升空,八名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熱氣球操縱者於未時二刻將氣球升了起來。

    距離臨安的第一次熱氣球升空已有十餘年,但真正見過它的人仍舊不多,臨安各街頭巷尾人聲譁然,一些老人呼喊著「天兵天將」跪下磕頭。周佩看著這一切,在心頭祈禱著不要出問題。

    這一次,天命終於還是站在了武朝一方,八顆熱氣球在天空中懸掛了一刻鐘,才又徐徐落下,中途未曾出現可能的故障。公主府與李頻方面的宣傳力量此時也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一名名宣講者到街頭巷尾安撫民心,到得明天,還會有更多的報紙隨之而來。

    另一方面,在臨安有了第一次熱氣球升空,往後格物的影響也總會擴得更大。周佩在這方面的心理不如弟弟一般的執著,但她卻能夠想像,如果是在戰爭開始之前,做到了這一點,君武聽說之後會有多麼的高興。

    安排好接下來的各類事情,又對今日升空的熱氣球技師加以勉勵與嘉獎,周佩回到公主府,開始提筆給君武寫信。

    此時江寧正遭受宗輔的大軍猛攻,鎮江方面已連連發兵救援,君武與韓世忠親自過去,以振奮江寧軍隊的士氣,她在信中叮囑了弟弟注意身體,保重自己,且不必為京城之時過多的焦急,自己與成舟海等人自會守好這一切。又向他提起今日熱氣球的事情,寫到城中愚夫愚婦以為熱氣球乃天兵下凡,不免調侃幾句,但以振奮民心的目的而論,作用卻不小。此事的影響雖然要以長遠計,但想來遠在險地的君武也能有所欣慰。

    這天夜裡將信送出去,到得第二日清晨,成舟海過來,將更大的信息擺在了她的面前。華夏軍大年三十通過決議,初一過了個太平的春節,初二這天,殺氣騰騰的宣戰檄文便已經通過明面發了出來:而今女真行不義之戰,中原民不聊生,江南戰火連連,全天下所有的華夏子民,都應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然而卻有貪生怕死之人,懾於女真淫威,舉刀向自己的同胞,對於這些已經踏破底線之人,華夏軍號召天下所有漢人共擊之……

    在這檄文之中,華夏軍列出了不少「戰犯」的名單,多是曾經效力偽齊政權,而今率隊雖金國南征的割據將領,其中亦有私通金國的幾支武朝勢力……針對這些人,華夏軍已派出上萬人的精銳隊伍出川,要對他們進行斬首。在號召天下義士共襄盛舉的同時,也號召所有武朝民眾,警惕與防範一切試圖在大戰之中投敵的無恥漢奸。

    周佩就著清晨的光芒,靜靜地看完了這檄文,她望向成舟海,臉上倒是看不出表情來:「……真的……還是假的?」

    「華夏軍中確有異動,消息發出之時,已確定有數支精銳隊伍自不同方向集結出川,隊伍以數十至一兩百人不等,是這些年來寧毅特意培養的『特種作戰』陣容,以當年周侗的陣法配合為基礎,專門針對百十人規模的綠林對抗而設……」

    周佩眨了眨眼睛:「他當年在汴梁,便常常被人行刺……」

    「嗯,他當年關心綠林之事,也得罪了不少人,老師道他不務正業……他身邊的人最初便是針對此事而做的訓練,後來組成黑旗軍,這類練習便被稱作特種作戰,大戰之中斬首敵酋,非常厲害,早在兩年襄陽附近,女真一方百餘高手組成的隊伍,劫去了岳將軍的一對兒女,卻正好遇上了自晉地迴轉的寧毅,這些女真高手幾被殺光,有凶人陸陀在江湖上被人稱作大宗師,也是在遇上寧毅之時,被他一掌斃了。」

    周佩靜靜地聽著,這些年來,公主與太子在民間頗有賢名,周佩的手下,自然也有大量習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的高手、豪傑,周佩偶爾行雷霆手段,用的死士往往也是這些人中出來,但相對而言,寧毅那邊的「專業人士」卻更像是這一行中的傳奇,一如以少勝多的華夏軍,總能創造出令人害怕的戰績來,事實上,周雍對華夏軍的恐懼,又何嘗不是因此而來。

    成舟海說完先前那番話,略頓了頓:「看起來,寧毅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怎麼說?」周佩道。

    成舟海微微笑了笑:「如此血腥硬派,擺明了要殺人的檄文,不符合華夏軍此時的狀況。無論咱們這邊打得多厲害,華夏軍終究偏安於西南,寧毅發出這篇檄文,又派出人來搞刺殺,固然會令得一些搖擺之人不敢妄動,卻也會使已然倒向女真那邊的人更加堅決,而且這些人首先擔心的反而不再是武朝,而是……這位說出話來在天下多少有些分量的寧人屠。他這是將擔子往他那邊拉過去了……」


    周佩微微笑了笑,此時的寧人屠,在民間流傳的多是惡名,這是常年以來金國與武朝共同打壓的結果,然而在各勢力高層的眼中,寧毅的名字又何嘗只是「有些」分量而已?他先殺周喆;後來直接顛覆晉地的田虎政權,令得一世豪傑的虎王死於黑牢之中;再後來逼瘋了名義上身為「一國之君」的劉豫,將他從汴梁的皇宮中抓走,至今下落不明,黑鍋還順手扣在了武朝頭上……

    這何嘗是有些分量?事實上,若真被這位寧人屠給盯上,說出「不死不休」的話來,整個天下有幾個人還真能睡個安穩覺。

    周佩臉上的笑容一閃即逝:「他是怕咱們早早的撐不住,連累了躲在西南的他而已。」

    成舟海點點頭:「也怪……呃,也是陛下先前的做法,令得他那邊沒了選擇。檄文上說派出萬人,這必定是虛張聲勢,但即便數千人,亦是如今華夏軍極為艱難才培養出來的精銳力量,既然殺出來了,必定會有損失,這也是好事……無論如何,太子殿下那邊的局勢,咱們這邊的局勢,或都能因此稍有緩解。」

    周佩點點頭,眼睛在房子前方的大地圖上打轉,腦子盤算著:「他派出這麼多人來要給女真人搗亂,女真人也必然不會坐視,那些已然倒戈的,也必然視他為眼中釘……也好,這一下,整個天下,都要打起來了,誰也不落下……嗯,成先生,我在想,我們該安排一批人……」

    成舟海笑起來:「我也正這樣想……」

    周佩走到地圖前方:「這些年,川蜀一地的不少人,與華夏軍都有生意往來,我猜華夏軍敢出川,必然先藉助這些勢力,逐步往外殺出來。他打著鋤奸的旗號,在眼前的情況下,一般人應該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蓄意與他為難,但各路的廝殺也不會少。我們要派出我們的人手,先令各路官府不阻礙華夏軍的行動,必要的時候,可以與華夏軍的這些人合作、可以給予幫忙,先儘量清理掉那些與女真私通的渣滓,包括我們先前統計出來的那些人,如果不便行動,那就扔在寧魔頭的頭上。」

    她說到這裡,已經笑起來,成舟海點頭道:「任尚飛……老任心思縝密,他可以負責這件事情,與華夏軍配合的同時……」

    「將他們查出來、記下來。」周佩笑著接過話去,她將目光望向大大的地圖,「如此一來,即便將來有一天,兩邊要打起來……」

    她的話語低下去:「咱們心中也有底了……」

    「……」成舟海站在後方看了她一陣,目光複雜,隨即微微一笑,「我去安排人。」

    「勞煩成先生了……」

    周佩說完這句話,望著地圖沉默了許久,回過頭去時,成舟海已經從房間裡離開了。周佩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那檄文與隨之而來的那份情報,檄文看來規規矩矩,然而其中的內容,有著嚇人的鐵血與凶戾。

    長久以來,面對著複雜的天下局勢,周佩時常是感到無力的。她天性驕傲,但內心並不強悍。在無所不用極其的廝殺、容不得半點僥倖的天下局勢面前,尤其是在廝殺起來兇狠果決到極點的女真人與那位曾被她稱為老師的寧立恆面前,周佩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距離和渺小,即便有著半個武朝的力量做支撐,她也從不曾感受到,自己具備在天下層面與這些人爭鋒的資格。

    在這方面,自己那不顧一切往前沖的弟弟,或許都有著更為強大的力量。

    當華夏軍毫不猶豫地將偽齊皇帝劉豫的黑鍋扣到武朝頭上的時候,周佩感受到的是世事的冰涼,在天下博弈的層面上,老師何曾有過感情用事?到得去年,父皇的懦弱與恐懼令周佩認知了冰冷的現實,她派成舟海去西南,以妥協的形式,不擇手段地強大自己。到得如今,臨安就要面對兀朮、內憂外患的前一刻,華夏軍的動作,卻或多或少的,讓她感受到了溫暖。

    即便西南的那位魔頭是基於冰冷的現實考慮,即便她心中無比明白雙方最終會有一戰,但這一刻,他總算是「不得不」伸出了援手,可想而知,不久之後聽到這個信息的弟弟,以及他身邊的那些將士,也會為之感到欣慰和鼓舞吧。

    另一方面,在內心的最深處,她惡劣地想笑。雖然這是一件壞事,但從頭到尾,她也不曾想過,父親那樣錯誤的舉動,會令得遠在西南的寧毅,「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來,她幾乎能夠想像得出對方在下決定之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或許還曾破口大罵過父皇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這對於寧魔頭來說,肯定算得上是一種奇異的吃癟吧。天下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父皇以這樣的方式做到了,想一想,周佩都覺得高興。

    這樣高興的心情持續了許久,第二天是正月初八,兀朮的騎兵抵達了臨安,他們驅趕了部分來不及離開的百姓,對臨安展開了小規模的襲擾。周佩坐鎮公主府中,結合各幕僚的參謀,一面盯緊臨安城內乃至朝堂上局勢,一面向著城外有條不紊地發出命令,命徐烈鈞、沈城等人的救援隊伍不必焦急,穩住陣腳,慢慢完成對兀朮的威逼與合圍。

    即便府中有人心中忐忑,在周佩的面前表現出來,周佩也只是沉穩而自信地告訴他們說:

    「一定會守住的。」

    在她心中,理智的一面依舊複雜而忐忑,但經過了這麼多年,在她經歷了那樣漫長的壓抑和絕望之後,這是她第一次的,看到了些許的希望。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多年以前的那個午夜,汴梁城中的揮別之後,周佩再也沒有見到過寧毅。她回去成了親,呆在江寧,他則去到梁山,剿滅了梁山的匪患,跟著秦爺爺做事,到後來殺了皇帝,到後來打敗西夏,對抗女真甚至於對抗整個天下,他變得越來越陌生,站在武朝的對面,令周佩感到恐懼。

    但與此同時,在她的心底,卻也總有著曾經揮別時的少女與那位老師的映像。

    那時的寧毅轉身離開,她看著那背影,心中一直明白:無論是怎樣艱難的事情,只要他出現了,就總會有一絲溫暖的希望。

    這天夜裡,她夢見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到得第二天清晨,各種新的信息送過來,周佩在看到一條信息的時候,停留了片刻。信息很簡單,那是昨天下午,父皇召秦檜秦大人入宮召對的事情。

    自與群臣鬧翻之後,周雍躲在皇宮裡便懶得理人,昨天兀朮對臨安發動了不痛不癢的進攻,周雍召見了秦檜這中間當然有信息量在,因此下面的情報人員將這消息遞了上來,但總的來說,也並非什麼大事,心中有數便了。

    周佩在腦中留下一個印象,隨後,將它放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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