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西南的山間,天氣陰霾,雲層壓得低,山間的土壤像是帶著濃重的水汽,道路被軍隊的腳步踩過,沒多久便化為了惱人的泥濘,士兵在行走中高一腳低一腳,偶爾有人腳步一滑,摔到道路一旁或高或矮的坡下頭去了,泥水浸濕了身體,想要爬上來,又是一陣艱難。
北地而來的士兵不堪南方的風雨,有的染上了風寒,進入路邊倉促搭起的傷兵營中將就住著。臃腫的後撤軍隊仍舊每日裡前行,但即便停下來,也不會被撤退的部隊落下太遠。軍隊自三月初六開撥迴轉,到三月十八,抵達了黃明縣、雨水溪這條戰場中線的,也不過一兩萬的前鋒。
華夏軍不可能越過女真兵線後撤的鋒線,留下所有的人,但阻擊戰爆發在這條後撤的延綿如大蛇一般兵線的每一處。余余死後,女真部隊在這西南的崎嶇山間更是失去了大部分的主動權,華夏軍籍著前期的勘察,以精銳兵力越過一處又一處的艱難小道,對每一處防禦薄弱的山路展開進攻。
若是軟柿子好捏,便堅決地予發動進攻,若遇上意志堅決戰力也保持得不錯的金國精銳,便先在附近的樹林中騷擾一波,使其暴躁、使其疲憊,而若是金兵要往山間追過來,那也正中華夏軍的下懷
脫離幾條相對好走的道路後,這一片的山嶺間每一處都可以當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隘,想要突破華夏軍防守時的配合,需要幾倍的兵力推過去。而事實上,即便有幾倍的兵力趕來,山林之中也根本無法展開攻擊陣型,後方士兵只能看著前方的同伴在華夏軍的弩弓封鎖下赴死。
這是最憋屈的仗,同伴死去時的痛苦與自身可能無法回去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若是受了傷,這樣的痛苦就更是令人絕望。
對於鬥志昂揚的金國部隊來說,之前的哪一刻都無法預料到今天的狀況。尤其是在進入西南之前,他們一路高歌猛進,數十萬的金國部隊,一路燒殺搶掠,破壞了足有上千萬漢人聚居的所在,他們也搶掠了無數的好東西。不到一百里的山路,近在咫尺,許多人就在此時回不去了。
一些人也很難理解上層的決定,望遠橋的大戰失利,此時在軍中已經無法被掩蓋。但即便是三萬人被七千人擊潰,也並不代表十萬人就必然會完全折損在華夏軍的手上,如果……在逆境的時候,這樣那樣的牢騷總是免不了的,而與牢騷相伴的,也就是巨大的悔恨了。
當金國依舊貧弱時,從大山之中殺出來的人們上了戰場、面對死亡,不會有這樣的悔恨,那不過是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的光棍行為,但這一刻,人們面對死亡的可能時,便不免想起這一路上劫掠的好東西,在北地的好生活來,這樣的悔恨,不僅會出現,也隨之倍增。
但在眼下,還沒有金國部隊選擇投降求饒,這一路南下,自己這邊的人做過些什麼,大家自己心中都清清楚楚,這十餘年來的征戰和對峙,發生過一些什麼,金國士兵的心中也是有數的。
這些事情做過之後,如果敵人是敗在自己手上,那是會被扒皮拆骨的。
而這些天以來,在西南山中華夏軍所表現出來的,也正是那種不顧一切都要將整個金國部隊扒皮拆骨的強烈意志。他們並不畏懼於強者的仇恨,擊潰斜保之後,寧毅將斜保直接殺死在宗翰的面前,將殘破的人頭扔了回來,在最初自然激起了女真部隊的憤怒,但隨後人們便漸漸能夠咀嚼著行為背後透著的涵義了。
尤其是在這十餘天的時間裡,少數的華夏軍部隊一次又一次的截在女真大軍行進的道路上,他們面對的不是一場順風順水的追逐戰,每一次也都要承受金國部隊歇斯底里的進攻,也要付出巨大的犧牲和代價才能將後撤的軍隊釘死一段時間,但這樣的進攻一次比一次激烈,他們的眼中顯出的,也是最為堅決的殺意。
在刻骨的仇恨面前,不會有人在意你將來所謂報復的可能。
戰爭的天平正在傾斜,十餘天的戰鬥敗多勝少,整支大軍在這些天裡前進不到三十里。當然偶爾也會有勝績,死了弟弟後身披白袍的完顏設也馬一度將一支數百人的華夏軍軍隊圍困住,輪番的進攻令其全軍覆沒,在其死到最後十餘人時,設也馬試圖招降折辱對方,在山前著人喊話:「你們殺我兄弟時,料到有今天了嗎!?」
山上半身染血互相攙扶的華夏軍士兵也哈哈大笑,咬牙切齒:「若是披麻戴孝便顯得厲害,你看見這漫天遍野都會是白色的你們所有人都別再想回去」
那吶喊堅定而又血腥。就在這支隊伍被設也馬以數倍的代價殺光的第二天,三月十九,渠正言帶領毛一山等少數精銳攻堅團,配合十數枚火箭彈的發射,擊穿雨水溪陣地,切斷了女真人這條回家的道路。
……
漫天的春雨降下來。
戰馬穿過泥濘的山道,載著完顏設也馬朝對面山脊上過去。這一處無名的山脊是完顏宗翰暫設的大營所在,距離黃明縣仍有十一里的路程,周圍的山嶺地形較緩,斥候的防禦網能夠朝周圍延展,避免了帥營半夜挨火器的可能。
淅淅瀝瀝的雨中,聚集在周圍營帳間、雨棚下的士兵士氣不高,或形容沮喪,或情緒狂熱,這都不是好事,士兵適合打仗的狀態應該是從容不迫,但……已有半個多月不曾見過了。
作為西路軍「皇太子」一般的人物,完顏設也馬的盔甲上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他的戰鬥身影鼓舞著不少士兵的士氣,戰場之上,將領的堅決,許多時候也會化作士兵的決意。只要最高層沒有倒下,回去的機會,總是有的。
完顏設也馬的小隊伍沒有大營前方停下來,引導的士兵將他們帶向不遠處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帳篷。設也馬下得馬來,掀帳進去,完顏宗翰、韓企先兩人正圍著簡陋的沙盤討論。
「父帥,韓大人。」設也馬向兩人見禮,宗翰擺了擺手,他才起來,「我聽說了雨水溪的事情。」
宗翰點頭:「你前天打的,有欠穩重。生死相爭,不在口舌。」
設也馬微微沉默了片刻:「……兒子知錯了。」
帳篷里便也安靜了一會兒。女真人頑強後撤的這段時間裡,不少將領都奮勇當先,試圖振奮起軍隊的士氣,設也馬前日全殲那兩百餘華夏軍,原本是值得大力宣傳的消息,但到最後引起的反應卻頗為微妙。
引起這微妙反應的一部分原因還在於設也馬在最後喊的那幾段話。他自弟弟死去後,心中憋悶,無以復加,策劃與埋伏了十餘天,終於抓住機會令得那兩百餘人落入包圍退無可退,到剩餘十幾人時方才喊話,也是在極度憋屈中的一種發泄,但這一撥參與進攻的華夏軍人對金人的恨意實在太深,即便剩餘十多人,也無一人求饒,反倒做出了慷慨的應對。
若披麻戴孝就顯得厲害,你們會看到漫山的白旗。
一部分或者是恨意,一部分或者也有落入女真人手便生不如死的自覺,兩百餘人最後戰至全軍覆沒,還拉了近六百金軍士兵陪葬,無一人投降。那應對的話語隨後在金軍之中悄然傳開,雖然不久之後上層反應過來下了封口令,暫時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但總之,也沒能帶來太大的好處。
「……寧毅人稱心魔,有的話,說的卻也不錯,今天在西南的這批人,死了家人、死了親人的不計其數,若是你今天死了個弟弟,我完顏宗翰死了個兒子,就在這裡大呼小叫以為受了多大的委屈,那才是會被人嗤笑的事情。人家多半還覺得你是個小孩子呢。」
宗翰看著沙盤,有些沙啞的嗓音再度響起來:「這次殺回去,將來你們與黑旗之間,還有滅國之戰要打,到最後,一邊多半是要死絕了的。你最好……現在就擺正這心態。」
「……是。」營帳之中,這一聲聲響,之後應得極重。宗翰此後才扭頭看他:「你此番過來,是有什麼事想說嗎?」
「華夏軍占著上風,不要命了,這幾日,依兒臣所見,軍心動搖得厲害。」這些時日以來,軍中將領們談及此事,還有些避諱,但在宗翰面前,受過先前訓示後,設也馬便不再諱飾。宗翰點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有什麼想法就說吧。」
「兒臣請命,進攻雨水溪。」設也馬說道,「依兒臣所見,雨水溪地勢不同於黃明,那邊地形複雜,防線不窄。華夏軍以精銳力量進攻,表面上是占住了地方,實際上若要防守,人手未必會夠。兒臣帶人反攻過去,最好是兩面夾攻,我方人數占優,在雨水溪那裡,華夏軍不論是展開作戰,還是打一陣後轉移,對我方都有好處。」
宗翰看著地圖,沒有說話,一旁的韓企先此時方才開了口:「其實……雨水溪就算暫時放下,也沒有太大的關係。華夏軍占的是前期勘察地貌的便宜,能夠在大道之外的山間冒險突進,因而給我們造成這些麻煩,他們掌控最強的還是雨水溪、黃明縣之前的這段路,黃明縣到劍閣,眼下仍在我們手中,撤退之初大帥便安排了高將軍到後方熟悉山間環境,在各個小道上設下陷阱,因此,只要能過了黃明,後撤的難度,已大大減少了。」
宗翰與設也馬是父子,韓企先是近臣,眼見設也馬自請去冒險,他便出來安撫,其實完顏宗翰一生戎馬,在整支大軍行進艱難之際,手底下又豈會沒有半點應對。說完這些,眼見宗翰還沒有表態,韓企先便又加了幾句。
「另外,大帥將營地設於此,也是為了最大限度的切斷兩邊山間通行的可能。如今東側山間七八里可能的路徑都已被我方阻隔,華夏軍想要繞過去橫擊我軍前路,又或者突襲黃明縣城的可能性已經不大,再過兩日,我們通行的速度便會加快,此時即便費一番功夫拿下雨水溪,能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聊勝於無罷了。」
設也馬卻搖了搖頭,他嚴肅的臉上對韓企先露出了一絲笑容:「韓大人不必如此,我軍內中狀況,韓大人比我應該更加清楚。速度不說了,我方軍心被那寧毅這樣一刀刀的割下去,大家能否生抵劍閣都是問題。而今最重要的是如何將軍心鼓舞起來,我領兵進攻雨水溪,不管勝敗,都顯出父帥的態度。而且幾萬人堵在路上,走走停停,與其讓他們無所事事,還不如到前方打得熱鬧些,即便戰況焦灼,他們總之有點事做。」
白巾沾了黃泥,盔甲染了鮮血,完顏設也馬的這番話,確實透出了不凡的見識與勇氣來。其實跟隨宗翰征戰半生,真珠大王完顏設也馬,此時也已經是年近四旬的漢子了,他作戰勇猛,立過許多軍功,也殺過無數的敵人,只是長期隨著宗翰、希尹、高慶裔、韓企先等傑出人物在一起,有些地方,其實總是有些遜色的。
直到斜保身死,女真軍隊也陷入了問題之中,他身上的品質才更多的顯現了出來。事實上,完顏設也馬率兵進攻雨水溪,不論是戰勝華夏軍,還是籍著華夏軍兵力不夠暫時將其於雨水溪逼退,對於女真人來說,都是最大的利好,往日裡的設也馬,必然會做這樣的打算,但到得眼下,他的話語保守許多,顯得更加的穩健起來。
韓企先便不再反駁,一旁的宗翰緩緩地嘆了口氣:「若著你去進攻,久攻不下,如何?」
「兒臣……當以保全力量為要,能勝則爭勝,若不能勝,儘量以拖住華夏軍,使其投入更多兵力到雨水溪為目的,緩解周圍局勢。」
宗翰看了一眼韓企先,韓企先微微搖頭,但宗翰也朝對方搖了搖頭:「……若你如往日一般,回答什麼身先士卒、提頭來見,那便沒必要去了。企先哪,你先出去,我與他有些話說。」
韓企先領命出去了。
營帳里,宗翰站在沙盤前,背負雙手沉默良久,方才開口:「……當年西北小蒼河的幾年大戰,先後折了婁室、辭不失,我與穀神便知道,有朝一日華夏軍將成為心腹大患。我們為西南之戰準備了數年,但今日之事說明,我們還是輕敵了。」
設也馬張了張嘴:「……天南海北,消息難通。兒子以為,非戰之罪。」
「打仗豈會跟你說這些。」宗翰朝設也馬笑了笑,伸出手讓他站近一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是什麼罪,總之都得背戰敗的責任。我與穀神想籍此機會,底定西南,讓我女真能順遂地發展下去,如今看來,也不行了,只要數年的時間,華夏軍消化完此次的戰果,就要橫掃天下,北地再遠,他們也一定是會打過去的。」
設也馬捏了捏拳頭,沒有說話。
宗翰緩緩道:「往日裡,朝堂上說東朝廷、西朝廷,為父嗤之以鼻,不做辯解,只因我女真一路慷慨大勝,這些事情就都不是問題。但西南之敗,我軍元氣大傷,回過頭去,這些事情,就要出問題了。」
「即便人少,兒子也未必怕了宗輔宗弼。」
「無關宗輔宗弼,真珠啊,經此一役,寶山都回不去了,你的眼界還只有這些嗎?」宗翰的目光盯著他,這一刻,慈和但也堅決,「即便宗輔宗弼能逞一時之強,又能如何?真正的麻煩,是西南的這面黑旗啊,可怕的是,宗輔宗弼不會知道我們是如何敗的,他們只以為,我與穀神已經老了,打不動了,而他們還年富力強呢。」
宗翰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女真東西兩邊,不能再爭起來了。當初發動這第四次南征,原本說的,便是以戰績論英雄,如今我敗他勝,往後我金國,是他們說了算,沒有關係。」
「父王!」
「你聽我說!」宗翰嚴厲地打斷了他,「為父已經反覆想過此事,只要能回北方,千般大事,只以備戰黑旗為要。宗輔宗弼是打勝了,但只要我與穀神仍在,整個朝堂上的老官員、老將領便都要給我們幾分面子,我們不要朝堂上的東西,讓出可以讓出的權力,我會說服宗輔宗弼,將所有的力量,放在對黑旗的備戰上,一切好處,我讓出來。他們會答應的。就算他們不相信黑旗的實力,順順利利地接過我宗翰的權力,也動手打起來要好得多!」
「如此,或能為我大金,留下延續之機。」
「與你說起這些,是因為此次西南撤兵,若不能順利,你我父子誰都有可能回不了北方。」宗翰一字一頓,「你仍年輕,這些年來,原本尚有許多不足,你看似沉著,實則勇猛有餘,機變不足。寶山表面上粗豪魯莽,其實卻細膩機敏,只是他也有未經打磨之處……罷了。」
說到已死的斜保,宗翰搖了搖頭,不再多談:「經過此次大戰,你有所成長,回去之後,當能勉強接下王府衣缽了,往後有什麼事情,也要多想想你弟弟。這次後撤,我雖然已有應對,但寧毅不會輕易放過我西南大軍,接下來,仍舊兇險處處。真珠啊,這次回到北方,你我父子若只能活一個,你就給我牢牢記住今日的話,無論忍辱負重還是忍氣吞聲,這是你此後半生的責任。」
「父王,我一定不會」設也馬紅了眼睛,宗翰大手抓過來,猛地拉住了他身上的鐵盔:「不要婆婆媽媽效女兒姿態,勝敗兵家之常,但打敗就要認!你今天什麼都保證不了!我死不足惜,你也死不足惜!唯我女真一族的前途命運,才是值得你掛心之事」
設也馬的雙目通紅,面上的表情便也變得堅決起來,宗翰將他的盔甲一放:「去吧,給我去打一場規規矩矩的仗,不可魯莽,不要輕敵,儘量活著,將大軍的軍心,給我提起幾分來。那就幫大忙了。」
設也馬後退兩步,跪在地上。
「是!!!」
營帳之外,春雨還在下,設也馬帶著隊伍出了營地,不久之後,點了精兵,朝雨水溪方向過去。這是三月二十這天的下午,設也馬的內心慷慨無畏,但也有著強烈的理智在支配他,他考慮了數種作戰的計劃。
山路難行,前前後後往往也有兵力堵住了路,到得二十一這天的上午,設也馬才抵達了雨水溪附近,就近勘察,這一戰,他將要面對華夏軍的最難纏的將領渠正言,但好在對方帶著的應該只是少數精銳,而且雨水也抹掉了火器的優勢。
不多時,到最前方探查的斥候回來了,結結巴巴。
「寧、寧毅……來了,似乎就駐在雨……雨水溪……」
……
設也馬赤紅的眼睛微微凝固,大雨降下來。
……
「我入……入你親娘……」
……
二十一這天下午,設也馬對雨水溪,發動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