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轉眼又是半年,我在公司總部機關呆得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想著能夠儘快見些世面,長點兒本事,每天心裡急得發毛卻又不知如何做起。機關的生活日復一日,一潭死水。楊部長布置給我的各項文字工作明確提出要有新意,偏偏我根本就不懂業務,卻又無處問詢,新字根本無從談起,只能盲人摸象一樣地亂撞。
我隱隱覺得這樣長期下去不是辦法,可一看到周圍的人都是這個狀態,心裡不禁又有點兒釋然:苗胖子來部門也大半年了,除了社會經驗豐富些,倒也沒有看出他拿出什麼真實的水平。其實主要是楊部長一直對他有所顧忌,沒有交給他什麼太重要的業務。苗胖子本人倒也是心安理得,每天上網打牌、聊天,下班踩點撤退,一副無欲無求的狀態;王正依然和剛來時一樣,每天按時上下班,沒事就炒股;唐莉則更為誇張,剛上班不到半年就懷上了孩子,辦公室所有的重要工作都不能做;杜飛和蔣嬈雖然和我不是一個部門,但據邢斌反饋,志化集團總部機關的工作儘管有所差異,但大體相當,多也多不到哪裡去。
大家都在這樣一種閒散的狀態中漫無目的地熬著。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溫水煮青蛙」。我唯一的興趣點只剩下每個月發工資時的那點兒興奮勁,卻又像做了虧心事的小偷,總感覺自己的勞動付出不值得拿這麼多錢。我每日裡惶惶不可終日,不斷地大把揮霍著時間,心裏面不斷地給自己施壓,卻又找不到明顯提升工作能力的途徑。
每天只有中午才是我在公司最愜意的時光。幾個不願意打撲克消磨時光的老幹部和同事無意間知道我會打專業的太極拳,便像學生般謙虛地請我指導。而每日裡與他們輕鬆的交流也讓我暫時忘卻了工作的煩惱。
家裡面同樣給了我很大的壓力。每當我情緒低落而無處發泄,回家說起機關工作的呆板無趣、甚至想辭職去上海闖世界的念頭時,必然會引發我和父親之間的爭吵。老頭兒退休後的這一年過的也是極為不適應,從忙碌的工作狀態忽然切換到擁有大把用不完的時間,他每天積攢下來的邪火基本都撒在了我的身上。
在他眼裡,我心高氣傲,自命清高,不知道珍惜這樣一份優厚的工作;又嫌棄我工作上太死板,不懂變通,不會自己想辦法儘快適應環境,卻只知道怨天尤人,坐以待斃。可是,當我反問他有什麼具體建議可以指教時,他又啞口無言。他只是個普通的工人,大半輩子的時光都在基層度過,頂多隔牆撓癢地給我些人生的忠告,具體在機關里生存的經驗辦法他也給不了我。
每當這時,我的情緒就不由自主地低落,那種工作中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態在生活中被父親時不時地面授耳提撩撥得更加急躁和不安,最終演變成我和父親之間長期的爭吵和冷戰。每當看到他哮喘病發作,我又自責地埋怨自己不懂事,把他的好心全當成了累贅。
就這樣在自責和自怨中,我的性格變了,變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
母親倒是不過問我的工作,她是個家庭主婦,她想關心也管不了。但她也有體現母愛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終身大事。每日裡,我被她提供的各項相親姑娘的資料搞得頭昏腦漲,即使說了「工作沒有進入正軌,暫時還不想處朋友」之類堂而皇之的藉口,仍然不能阻止母親給我介紹對象的熱情。
這一切都讓早已被工作壓得筋疲力盡的我更加雪上加霜。於是,我下班後常常悶在辦公室里或者乾脆就在街上閒逛到華燈初上後,方才不情願地回到家裡睡覺。工作後的生活軌跡儼然幻化成了一個標準中年人古板的作息時間表。
這天下班後,我依然在辦公室逗留。門忽然被推開,當年曾經招聘我進公司的那個年輕帥氣的李副總面帶微笑地走了進來。入職大半年,我曾經幾次找機會藉故與他交流,從管理理論到公司業務,李副總對我卻一直是不遠不近,不咸不淡。
按說我是李副總引進公司的新人,多少沾點兒親近,但李副總在公司內卻一直是公認的孤家寡人,很少與任何人走得很近。據說他起初是作為公司聘請的外腦公司顧問,在參與公司重大項目時被花總相中,最後破格留到了公司,是公司公認的高材生,卻沒有任何的關係和背景。這也造成了他今時今日曲高和寡的地位和局面——看似位高權重,實則空無一兵。
李副總和人力資源部陳部長就公司人力資源改革的事情在公司內部有了好幾次公認的矛盾。李副總執意向社會靠攏,改革國有企業已形成多年的工齡工資體系,準備加大住房公積金、學歷工資和績效工資的比例;陳部長則生怕得罪了關係戶,堅持維護既有的利益格局。最後針尖對麥芒的結果是,花總各讓一步,既不一刀切,也不維持原狀,搞出來一個所謂的雙軌制,即:既有的老員工走職稱工資,新入職的員工走學歷工資,這樣的結果是暫時緩和了當前不同年齡段職工的工資矛盾,卻為後任老總的工資體系結構構建了一個紛繁複雜、長期難以維繫的亂局。
我的直屬上級楊部長倒是和李副總私人關係不錯。因為楊部長除卻與花總私人的這層關係,其實和李副總的境遇相似,在公司也算個新領導,沒有任何過硬的後台。仗著幾年秘書生涯的磨礪,楊部長經常喜歡和李副總討論些管理學理論等務虛的東西。
看著新舊兩派勢力的暗暗較勁,我不由自主地選擇了沉默和靜觀其變。在尚不清楚公司這潭水有多深,尤其是在沒有站穩腳跟前,我只能把自己的一切想法都老老實實地按在沉靜的水面下。
李副總進門後,淡淡地看著我笑,我一臉無知地大聲道:「領導,下班後還沒有休息,真是辛苦了。」
李副總笑笑,說:「你來了半年多了,融入公司的效果如何啊?」
我無奈地笑笑,說:「還在適應中。」
李副總問道:「有沒有什麼對公司有益的建議?」
我心裡咯噔一下子,心說,這齣戲唱得是不是有點兒快了,嘴裡面連連說:「沒有。我是抱著學習的態度在公司里認真做事的,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有待改善。」
李副總又笑了,英俊的臉即使在傍晚夕陽的照耀下依然顯得陽光和朝氣,讓同為男人的我心裏面不禁暗自神傷:「同是男人,為什麼人家就這麼春風得意?你看人家,名校畢業,帥哥一枚,位居副總,年輕瀟灑,還是個雙眼皮兒!」我望著眼前這個出類拔萃的精英,少見地有了一絲自卑和猥瑣。
李副總說:「你們這些剛畢業的學生啊,就喜歡把學習掛在嘴邊。可是,也不能老學習不出成績啊!」
我心裡又是一驚,難道他在代表花總暗示我這大半年毫無作為?這讓本就在工作上做得毫無信心的我內心更加地忐忑不安。我抬頭看了看他,那對雙眼皮紋路清晰、寬闊深邃,濃密的眼睫毛間蘊含著撲朔迷離的眼神,顯得深不可測。
我眨了眨眼睛,發現他濃密的眼睫毛中偶然間流露出一絲似有似無、滿含鼓勵和肯定的目光。我像個溺水待救的人忽然間抓住了救生索,不禁開始忙不迭地用力拯救自己的困境。
我困獸猶鬥地故作鎮靜道:「那您認為我應該在哪些方面取得突破呢?」
李副總的笑意瞬間停滯,一臉嚴肅地盯著我,兩隻眼睛掙得圓大,如深夜的探照燈,刺穿了森林的阻礙,直直地投射到我的心裡。那對雙眼皮陡然間縱橫交錯,褶皺叢生,顯得面目猙獰。
我知道他在給我施加壓力,但自己屬實又不敢過早地暴露自己的想法,索性目不轉睛地也盯著他,卻一言不發。
半響,李副總重新換了笑容,說:「公司還殘留了很多國有企業不正規的弊端。我正在組織公司內部做網站建設的優化,統一整合公司的郵箱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你覺得使用效果如何啊?」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說:「可能我剛入職不久,實際操作中很多問題我也沒有參與測試。郵箱用的機會也不是很多。」
李副總表情複雜地站在那裡,他的臉部明顯有些惱怒,黑著臉,眼神中卻又迸發出守株待兔般的驚喜和意外。他追問道:「你們部門是分子公司與總部業務文件傳輸的中轉部門,一般互相之間如何傳遞文件?」
我如實回答道:「目前,我們部門在某個大型服務網站設有專門的外網郵箱,分子公司的來往文件都是存儲在那裡。」
李副總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說:「公司在推廣很多新技術和新工具時都會遇到一些阻力,主要是因為大家已經習慣了既有的工作方式,要去改變甚至扭轉它很困難。你是新入職的年輕人,思維活躍,創新意識也強,要爭取在這些新項目推廣時發揮自己的優勢,體現自己的價值。」
我茫然地看了看他,心裡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好呼應著說:「這段時間,我自己的工作比較多,沒有更多時間和李總您交流工作心得,做的不對的地方還請您指正。」
李副總明顯已經心不在焉,淡淡地說:「行了,我這邊也沒有什麼事情,你早點兒下班休息吧。」
李副總走後,我又將他的言談舉止重新回顧了一下,隱隱覺得他似乎是有備而來,在尋找某個突破口。要說我一個總部機關的普通員工,又是新入職沒有多久的新人,能夠說出什麼秘密未免過於誇張,而我內心隱隱地覺得剛才把部門的某些信息透露給外人似乎有些不妥,但這不妥在哪裡,又一時說不上來。我自覺沒有什麼失言的地方,再想到楊部長和李副總良好的私人關係,想必沒有大礙,便也沒有更多地往心裡去。
誰知第二天剛一上班,我們就被通知,以後和分子公司傳遞信息的郵箱由外網郵箱統一更改為公司正在測試的內部郵箱地址。
苗胖子簡單地試了試新郵箱,罵罵咧咧地說:「這公司的新郵箱容量太小了,文件稍微大點兒就占滿了空間。」
我心說,您老人家這大半年也沒有個正經的客戶和業務,這郵箱就湊合著用吧,心裏面卻不禁又暗暗吃驚:昨晚上的信息,莫不成這麼快就傳到了楊部長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