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胡總的辦公室出來,我仔細琢磨了一下他的話。雖然他並沒有透露任何關於對我們將來的安排,但他也說了,我必須要首先體現出自己的價值,然後才可以談自己的要求;只有走好了第一步,才好說下一步的事情。這些看似無關痛癢的話語,也許是在釋放某種信息也未可知。它們完全可能僅僅只是老胡場面的應景話,但今時今日的情境之下,如果我想繼續在志化集團呆下去,就只能把這些話當做自己的金科玉律和行動指南。
我決心試一試。因為,我實在不甘心就這麼灰頭土臉地離開志化。
這是我職業生涯遇到的一道坎兒。冥冥之中,我覺得自己只有跨過這道坎兒,才能夠真正地成長起來。否則,即使我換了個單位,也許幾年後我仍然會遇到相似的問題,到時候我怎麼辦?依然逃避?屆時,也許我已經成家立業,牽絆頗多,要跨過彼時的那道坎兒所付出的努力和艱辛恐怕比現在還要多上數倍。
有人說:「改革是革自己的命,」這話真的一點兒沒錯,看來是時候逼自己一下了。我打起精神,仔細地分析和規劃了一下短期的安排:老胡要求我了解基層,但我絕不能悄無聲息地完全淹沒在基層,這樣就等於是磨光了自己的銳氣,也向外界屏蔽了自己的信息。所以,我一定要大張旗鼓地了解,要把自己的心得和思想全面地呈現出來,這才是我的風格,也是我所擅長的方式。
但這又不能流於形式,要有內涵,要接地氣。所以,我當前最重要的就是靜下心來尋找機會,尋找一切在基層可以將我的所學進行試驗和應用的機會。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耐心地調研,仔細地觀察和充分地思考。想到這裡,我不禁渾身一震,一股莫名的血氣貫滿全身,讓我有種即將大幹一場的衝動和興奮。
一場緊張的會面過後放鬆下來,我又開始有點兒想淼淼了。如果以後我總是這樣「干二十四、休四十八」的工作性質,將根本沒有兩天以上的休息時間,更別提周末回咸城了。而淼淼本身的飛行任務也不固定,那也就意味著我們將極有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上面。異地戀雖然不一定都無疾而終,但至少是個危險的信號。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她是支撐我堅持下去的唯一希望。所以,我每周即使是爬,也要千方百計地回咸城去見她。
我叫上了王正,一起到徐總監的辦公室請假。在路上,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就說來泉城分公司的時候準備不足,衣服和生活用品都沒有帶夠,周末回去取回來。
徐總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沉默了許久。我坦然地站在那裡,心說,就算你不准假,老子也要回去,其他方面都可以妥協,但是誰不讓我回去見淼淼,老子就和誰拼命。徐總監終於從懷中掏出了一隻鋼筆,分別給我們兩個人批了假條。
我和王正一刻沒有停留,將假條交給了堆場一部的大鬍子經理,又各自和所在班組的值班組長打了招呼,像逃兵一樣迅速撤離泉城。
回去的交通並不便利,我們要先倒小巴到火車站,再趕上在泉城車站經停的火車。但這一切都阻止不了我們倆的熱情——我能夠切實感受到王正在言語間透露的心情和我一樣,顯得興奮而熱烈。
我看著這個和我一起進公司的研究生,不禁百感交集:說起來我們兩個也是有緣,進公司時被分配到同一個部門,一起被指派到物業公司實習,又一起被分到了這裡;一樣的光棍,一樣的迷惘。不同的是,王正已經三十三歲了,小伙子生得儀表堂堂,成熟穩重,不似我這般的調皮和輕浮。他雖然沉默寡言,有時候懦弱怕事,卻心地善良,在競爭激烈的職場中不算壞人。要說性格決定命運,我們兩個性格迥異的人卻總是在同一個地方頻繁徘徊,這就只能說是公司沒有因材施教,培養政策出了問題。
我們兩個以前是沒有更多交流的,他本就沉默寡言,不願說話,我則出於對外部環境謹慎的考慮,也沒有主動地有更多的接觸。如今,同是天涯淪落人,且遠離公司總部機關,我們都放開了許多,有了更多的接觸。
我們天南海北地聊天,王正坦言自己也許不會在這裡呆很長的時間,因為他年齡已經不小了,而且尚未結婚,在這裡他耗不起。我則在心底多了一份對自己未來的擔憂,如果我再過幾年,到了他現在的年紀還是這樣,我該怎麼辦?
周末的公園裡,淼淼牽著瑞瑞,和我並肩走在鋪滿秋葉的路上。秋天的咸城,沒有風,陽光柔和,有淡淡的槐花香氣在空中瀰漫,溫柔而香甜。大個的喜鵲不時躥上枝頭,報喜添幸,歡快的松鼠在林間跳躍,時不時地倒掛在樹枝上,做賊樣地獨享松果美食,憨態可掬。
我們不知疲倦地走著。我靜靜地享受著這難得的寧靜和安詳,遠離俗世紛爭的喧囂和躁動;淼淼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柔若無骨,乖巧順從;瑞瑞則繼續邁著慵懶的步伐,在前面晃晃悠悠地東聞西嗅。我仿佛看到了未來溫馨、寧靜的家庭生活,在經歷了一系列變故之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成家安定下來的念頭。
我們長吻,在彼此舌尖感受牽掛和思念,在唇齒間訴說別離和憂傷。情到酣處,淼淼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去。我順著她的方向望去,只見瑞瑞不知好歹地雙腿站立,急不可耐地用兩隻前爪撓著淼淼的腿。淼淼愛憐地俯下身去,無限柔情地撫摸著瑞瑞的頭,嘴裡面「寶貝、寶貝」地叫個不停。
我醋意大生,心說,你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我和你主人兩地分離,牛郎織女,好不容易見面親熱下,你就上躥下跳地不得安生。何況你是一母狗,你主人和我熱吻,你吃的哪門子醋?莫非你想搞~基?
我一把拉過淼淼,舌頭徑直地伸入她的嘴裡。淼淼閉上雙眼,忘情地和我接著熱吻。這回,我留了個心眼,偷眼向瑞瑞看去,只見這狗東西抬起前爪,作勢又要撓淼淼,我雙手依然緊緊地抱著淼淼,卻不易察覺地悄然伸出了大長腿,照著瑞瑞的下巴輕輕抬了過去。
瑞瑞站立不穩,一個跟頭後仰翻了過去,在草坪上打了個滾,站立起來又要過來。我將大腳一翹,筆直地立在它面前,左右擺動了幾下,做了一個禁止的「腳勢」,並示威似地晃了幾晃。
這招果然管用,瑞瑞心不甘情不願地老老實實趴在了地上,雙眼滿是敬意地看著我——還有我的腳。我心說,咱這大長腿,關鍵時候還是有點兒作用的,換個腿短不夠長的,你能一邊接吻一邊驅狗嗎?這絕對是個技術活兒。
我心滿意足地接著吻淼淼,長腿仍停留在半空中,警示著瑞瑞不得輕舉妄動。忽然,淼淼情到深處,猛地身體前傾,狠狠地吮吸我的脖子。我單腿站立,本就重心不穩,被她一撞之下失去平衡,瞬間倒向後方。淼淼也跟著我一起摔倒在鋪滿厚厚秋葉的草地上。
我們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在空曠的草地上迴蕩。瑞瑞「噌」的一下躥了過來,在我和淼淼的臉上輪番舔舐,畫面溫馨而生動。
玩鬧夠了,我和淼淼坐在草地上曬太陽,瑞瑞則在不遠處刨坑拉屎。
我說:「真希望永遠都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
淼淼握了握我的手,說:「沛文,你一直都是精神飽滿的,這點兒挫折不會把你難住。我相信你一定會很快回來。你要堅持,像個男子漢!」
我感動地握緊了她的手。
這就是淼淼和譚晶晶的區別。淼淼柔情似水,譚晶晶冷靜客觀。換做是譚晶晶,她一定會對我反覆叮嚀:我是個男人,是男人就應該要承擔起苦難和壓力,是男人就必須要給自己壓力,不拿鞭子抽自己,就只能等著別人來抽。這種鞭打快牛的教誨客觀實在,卻總讓人感覺缺少了一點兒人情味。
此刻,我已經認定了淼淼就是我未來的妻子。
晚上回到家裡,母親問我這一周在泉城的工作情況。之前我謊稱是去泉城調研項目,此時便順嘴說可能要再多呆一段時間。母親關切地問這問那,關於泉城的天氣、飯菜等等諸如此類。她最擔心的就是我在外面吃的不好或者是生病,再就是遇見壞人,其他的就不能、也不會再考慮到。
父親正在屋裡看報,我進門後,他特意將我叫到屋裡,重新囑咐了一遍去現場的各種注意事項。老頭兒在交通運輸行業幹了一輩子,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對於現場的人身安全有著本能的警惕和防範。可在我看來,他如今說話卻一點兒分量都沒有,因為他的指導只是停留在這些基本的操作層面,卻永遠無法告訴我如何在深如浩海般險惡的國企環境中生存,也根本無從指引我獲得那些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人物的賞識。
經歷了此次變故,我徹底看清了國企的本質,什麼能力和態度都是扯淡,只有關係和背景才是王道。我懷才不遇,我施展無門,我寄人籬下,我背井離鄉,歸根到底,不過是因為我父親只是個普通的工人。
我無意中和父母提起見了泉城分公司的老總,是個姓胡的美男子,並順便描述了他的外貌。
我父親忽然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我報出了胡勇海的名字,父親喃喃地說道:「原來是他,他都已經當上大公司的老總了,真了不起。」
我問道:「爸,你認識胡勇海啊?」
父親笑著回憶道:「以前在鐵路車站,我是火車司機,胡勇海是個裝卸工。他歲數小,裝卸工在鐵路車站又屬於沒什麼技術含量的低級崗位,所以常常被人欺負。那時候,我和他比較投緣,常護著他,在他休息時,經常把他叫到我的火車上,免得在太陽地里受苦。後來,我們不在一個車站了,也就失去了聯繫。一晃這麼多年,他竟然做了泉城分公司的老總,了不起啊!」
我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番光景:同樣是一個車站出來的工人,我父親當年也是個美男子,而且還是個比胡勇海崗位更高級的火車司機。可這麼多年下來,我父親到退休仍然只是個火車司機,而人家胡勇海卻已經是掌管三千多人的大公司老總。
人在今時今日的成就,不就是在過往的漫長歲月中不斷努力和奮鬥後累積的結果嗎?
這讓我不自禁地感慨萬千:我想起小時候,母親抱著我站在鐵路站台前,等著父親經過。一輛火車緩緩駛來,父親在車裡探出頭向我們打招呼,瀟灑地揮手致意。在我童年的腦海里,那時候的父親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是無所不能、可以將笨重的火車機頭掌控得服服帖帖的強者,是剛勁有力、能夠永遠為我遮風擋雨的大樹。可現在,他在我的眼前只不過是個業已退休的老人,瘦弱、無能,沒有任何地方值得我去傾聽和學習。
轉眼間到了回泉城的日子,我收拾好了各類厚重過冬的衣物,添置了厚棉被和毛毯,並帶足了透明膠帶,預備回宿舍就把那扇透風的窗子全部封死,纏成一個粽子。我對著以前公司總部機關辦公樓的方向,在心裡默念著:「老傢伙們,李爺今天起就長期駐紮在沙家浜了。也讓你們看看李爺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