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支煙的工夫,邱躍進便趕到了崗亭處,伸手扶住了玻璃門,另一隻手正要朝玻璃上敲去,方抬半空,便陡然凝住了。
    邱衙內眼睛瞪得像似牛蛋,死死朝崗亭內看去,大張著瞳孔,充斥著難以置信。
    一個軍綠色布滿鏽跡的破瓷盆中剩了幾根枯柴,像是枯死的樹根,盆里的火勢燒得旺,火舌貪婪得舔食著空氣,躥得高。
    盆沿兩端架了根火鉗,火鉗上兩個又粗又大,每個約莫一斤來重的紅薯正架在那火鉗上,已然烤得炭黑。
    王瞎披著一件破皮棉襖,蹲在炭火邊上,時不時拿兩根粗大的枯枝翻轉著紅薯,讓它均勻受熱。
    時不時還拿枯枝敲打著碳化的外殼,待得那外殼被敲得寸寸龜裂,王瞎像夾筷一般夾了兩根樹枝,將左邊的一個紅薯夾了起來,方在地上滾了滾,散了會兒熱,便又伸手抓起,敲開外殼,立時,一抹烤作橙紅的薯肉露了出來。
    絲絲的熱氣立時騰了起來,濃濃的甜香,似乎隔著厚實的玻璃,邱躍進就能清晰得聞見了。
    橙黃的紅薯肉被王瞎送進嘴來,卻好似剝開的蛋黃,鬆軟香甜。
    邱躍進好似嘗到了那個味道,濕黏的口水,順著嘴角,掉了老長,簡直完美注釋了「垂涎尺」這個詞。
    眼見著王瞎一個紅薯便要吃盡,邱躍進終於醒過神來,用力拍打起玻璃門來。
    王瞎正大口大口嚼著紅薯,滿嘴香甜,猛地被人打斷,心中是不爽,待看清敲門那人。那心中的不爽又更增幾分。
    對這位新書記,他王瞎是丁點好感也欠奉的!
    他王某人守著個管委會大門,正是消息靈通所在。雖不關心政治,卻還是知道了這位邱書記和他的大恩人薛市長不對付。
    和薛市長都不對付的人。那能是好人嗎?因著這最簡單的邏輯推理,王瞎自然看這位邱書記不大順眼。
    這會兒見他敲門,王瞎回頭瞧了一眼,仍舊大口地吃著紅薯,屁股都懶得挪一下,含糊不清地道:「都這麼晚了,邱書記找我有什麼事,跟你先說好了。我就是個看大門的,我的工作就是看大門,別的事不能管也不敢管,有什麼問題,您還是找別人去吧,要出這大門,您自管出,我不攔著,再要進來,我也放您進來。這就是我的工作。」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邱躍進暗自嗔罵。
    的確,這一兩日的功夫。他邱書記算是開了眼界,見過敢拿屁股坐書記辦公桌的辦公室主任,今兒更邪門,甚至見著了根本不把書記放在眼裡的門。
    可再是憋屈,又能如何?
    誰叫他邱書記在雲錦,已然頹到了底呢,這點難堪時不忍也得忍了,「老王,是我。有急事兒,你先開開門。開門再說!」
    「啥急事兒,在外面說唄。我正忙著呢,邱書記,外面風大,你也知道,我有老寒腿的毛病,受不得風寒,您趕緊說吧,說完,趕緊走,別把你也凍著了。」
    王瞎回了一句,又悶頭啃氣了紅薯,心中甚是暢快,暗罵道,叫你小壞,叫你小敢跟薛市長叫板,凍不死你!
    王瞎與邱躍進為難,根本就是起於最樸素的報恩心理,尋著機會,能為難邱躍進,他自然赴湯蹈火。
    至於事後會不會丟了差事,卻根本不曾在他心上。
    邱躍進真想罵娘,可事到如今,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更何況,便是罵娘,他也未必是王瞎的對手。
    當下,他便勉強壓抑了火氣,硬擠出了笑摸樣,「老王同志,是這樣的,天冷,我來跟你借些熱水,買些吃食,你看方不方便!」
    「不方便,不方便,這都幾點了,哪裡有吃食,開水也沒了,什麼都沒了,你趕緊回去吧!」
    王瞎不虧是瞎,這瞎話說得登峰造。
    火盆上的大個兒紅薯正烤得炭黑,一邊的煤爐上的水開得都直衝壺蓋兒,王瞎楞說嘛也沒有。
    邱躍進簡直要被氣哭了,有這樣欺負人的麼?
    他伸手進口袋,掏出牛皮錢包,拽出一沓大團結,用力的拍門,「老王,老王,看看,勻我個紅薯,一壺熱水,這些錢都給你,你干一年也掙不到這些!」
    哧溜一下,始終蹲坐的老王,如靈貓一般,猛地竄到了玻璃門前,眼睛放出藍幽幽的光芒,死死盯著那沓錢,囈語道,「你說的是真的,全給我!」
    「全給你,快讓我進去!」
    邱躍進急促道,說話兒,又忍不住拿手去捂肚。
    「我不信,你肯定騙人,不瞞你說,邱書記,我雖然看著管委會的大門,算是半隻腳踏進了公家門,說實話,我是信不過公家人的話。我這隻眼睛咋沒的,相信你也知道,退伍時,國家規定每個月給我榮軍補貼,可發了兩年,後來就再沒見過了,都被鄉里給截留了,說充了老的提留,我找誰說理去!」
    王瞎警惕地看著邱躍進,懷疑之情,寓於言表。
    「老王,我的話你信不過,可錢你總信得過把,我可以先把錢給你,這總行了吧!」
    「給了錢,你稍後也能想辦法,逼我要回去,反正你是大官兒,我是平頭姓,你一句話頂我十句!」
    「那我發誓,我發誓總行了……吧,額……咳咳……」
    邱躍進扶著玻璃門,咳得快要吐血。
    「發誓,好,你發吧!」
    王瞎死死把住門把手,依舊一副警惕的表情,眼睛還時不時瞟過邱躍進手中的那沓大團結。
    按理說,邱躍進是絕不會發誓的。
    先,他邱某人可是堂堂管委會書記,怎麼可能對一個門發誓,更可笑的是,發下誓言,為的不是別的,竟是一塊紅薯,一壺開水,說出去,保准能讓聽者笑掉大牙。
    再者,黨員可俱是無神論,邱躍進發誓,若傳去,那問題可就可大可小。
    從這兩方面講,邱躍進是絕不會發什麼誓的。
    凡事皆有例外,譬如,一座金山換一杯水,可不可能?
    完全可能!
    沙漠中,人快渴死了,守著座金山何用,值此之時,這座金山的份量,又如何跟一杯救命水相互比擬?
    眼下的邱躍進跟著快渴死的人,差不了多少,再者,此刻夜黑風高,就王瞎和他兩人,便是胡言一番,便是第二日,王瞎說出去了,誰又會信?
    是以,邱大書記便連掙扎都沒掙扎一下,便隨口道,「我要是說話不算話,就讓我這輩當不了大官!」
    「夠毒!」
    王瞎沖邱躍進比出格大拇指。
    的確,對做官的人來說,當不了大官,的確是為慘痛之事,且邱躍進還這般年輕,兼之做官的尤忌諱口頭彩,邱躍進敢如此發誓,已足見其誠心。
    「快開門拿錢,讓我進去!」
    邱躍進死命拍打著玻璃門。
    「對不起,邱書記,我還是信不過您,這違誓的人多了,倒沒見幾個應誓的,另外,我是黨員,無神論者,不相信發誓這套,這錢你拿回去,我守著這大門,有吃有喝,要錢幹啥,快回去吧,我這兒可是不陪了!」
    說罷,王瞎便轉過身去,順手打下了玻璃後的咔嘰布簾,將玻璃門徹底封死。
    邱躍進天旋地轉,直欲暈倒,他竟然被個老瞎給耍了,結結實實地給涮了一通。
    強烈的羞恥感燒得他險些暈過去,若非是腹中難受到了點,想暈都不能,邱大書記沒準兒早昏死過去了。
    扶著牆壁,半晌才定住身,忽地,邱躍進做出了個匪夷所思的動作。
    哐當一聲,邱躍進抬腳踹破了玻璃門,伸手從內打開了門鎖,急沖而入。
    這一切來的是那樣突然,王瞎甚至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定定楞在當場。
    及至風一般沖入的邱躍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手搶走了火鉗架上剩餘的那隻烤薯,兜頭便衝出門去。
    直到邱躍進方衝出門去,王瞎才如夢初醒,拔腿便朝門外追去,邊追邊喊,「我的紅薯,我的烤紅薯……」
    破鑼嗓,聲音驚人,霎時間,便有無數房間亮起了燈火。
    邱躍進一邊玩兒了命的狂奔,一邊死命掰開燙得滿手都要起泡的紅薯,朝嘴裡猛塞。
    那形象簡直比《瘋狂的石頭》中的黑皮,還要狼狽幾分。
    再不濟,至少人家黑皮搶的是麵包,他邱書記搶的是什麼,是烤得黑乎乎的紅薯,一會兒工夫,便吭了個滿臉漆黑。
    卻說,死命奔逃中的邱躍進,終於發現了局面不對,吆吆喝喝,外面竟多了不少人影。
    肚方進了幾口烤紅薯,飢火被稍稍壓制,理智又主宰了身體,想到自己方才所做的舉動,邱躍進真恨不能一頭撞死。
    堂堂邱大書記,竟然深更半夜去搶一位門的紅薯,這是神話傳說麼?
    邱躍進真懷疑方才自己是不是被鬼附身了,要不然,怎能做出這般舉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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