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興靠在巴士的座椅上,氣若遊絲的望著飛逝而去的景色,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句話,「如同一條游來游去的甩著尾巴,不斷撲騰出水花的魚。」
他苦笑一聲,不知道該感嘆些什麼。
舒茶縣是個小地方,介乎於城市和鄉鎮之間,人數不太多,但遇到熱鬧事的時候也大抵會圍個裡外三層,相較於大城市,這裡無疑是平靜且安寧了許多,不過這只是外表,它的內里依舊是蟄伏著躁動不安的因素。
巴士急速的行駛了十多分鐘終於是來到了終點站,那是一所高中學校,規模恢弘大氣,造型上也有些古樸沉重。
車上此刻並沒有太多的人,因為現在的時間是星期三,上午八點多,正是莘莘學子們埋頭苦學的時候,站在學校門口隱隱約約的可以聽到讀書聲,悠揚而飽含韻味。
門前有一個大水池,蓄著清澈的略帶些冰涼的水,其實還有噴泉設備,不過考慮到節儉的因素,並沒有時時刻刻保持開啟,只有開學,畢業典禮,運動會等一些全校性活動的時候才會通上電,屆時,水幕天華,煞是美麗。
抬頭一望,是四個大字——「天下己任」。端莊的正楷,是這所名為舒茶高中的校訓。
為什麼付興會知道這麼多?因為他曾是這裡的一份子。
曾幾何時,付興也是坐在木雕的桌子前,讀著書,聽著課,偶爾暢想一下未來的光景,前途,職業,朋友,伴侶……不過很快,一切都將是日光下泡沫上的幻影,所以,他只是遠遠的望著並不進去,一道門,卻像是隔絕了他的未來一樣。
本是花季少年,奈何命途多舛。
「咳咳。」
一陣寒風襲來,付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臉色也從一片慘白變得通紅,那副嬌弱的樣子,讓人看了不由的有幾分心疼。
算算日子,付興差不多也沒有多長時間可活了,從患上那種怪病,再到四處求醫,最後無奈的被宣布為絕症,一切對於他而言恍若還在昨日,如夢如幻,分不清真假。
他原本只是個剛考上眼前這所重點高中的普通學生,人生的道路還處於最初的階段,平凡無比,只是偶爾會展現出一些和同齡人不同的思維,但這似乎並不能成為他被命運選中的理由,在他參加高一的夏令營活動中,被一種不知名的昆蟲咬了一口後,當時便昏迷了過去。
沒過幾天,他的皮膚便開始潰爛,付興渾身上下的軟組織和神經元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變異和軟化,這種症狀,簡直是聞所未聞的,為了治病,付興的父母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四處尋醫,起初還是一些大醫院,在三番五次的被診斷為絕症,無奈回到家準備等死後。付興的父母就漸漸的魔怔了起來,從來不迷信的他們,居然也開始相信江湖術士之流的騙子了。
不,與其說是相信騙子,不如說是欺騙自己,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兒子就這樣,無緣無故的在最好的年齡里死去,簡直是太殘酷的一件事了,可是命運偏偏就如此安排了,讓他們體味到如此揪心的痛苦。
「興兒,你就去看看吧,聽劉大嬸說,這個楊神醫很厲害的,以前有個人啊,和你一樣,都是被古怪的蟲子咬了,全身潰爛,那楊神醫只是在扎了幾針,就全好了,你……」付興的母親,崔瓊,憂心忡忡的勸導道,努力的讓自己那憔悴的臉上擠出些許笑容,將近半年的尋醫之路,幾乎摧垮了這個原本幸福的家庭,每個人都是靠著一口氣活著。
付興沒等母親說完話就低著頭走默不作聲的走開了,心有些難受。這些天,他實在是看慣了那些所謂「神醫名手」們的嘴臉,先是裝模作樣的如同老中醫一樣,號上一脈,之後便是一頓忽悠,隨意的開個方子,騙些錢財,如此手段實在是讓人作嘔。
他每次心裡難過的時候都會習慣性的來舒茶高中門口,就靜靜的看著,也不進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個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少年,他的心裡會是不舍,憤怒,怨念,畏懼,還是其他的一些什麼?死亡,對於大部分的人都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詞。那到底會是什麼樣子呢?
就這樣胡思亂想了幾個鐘頭,付興苦笑一聲,拍了拍褲子上沾染的灰塵準備回去,他的病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發作,臉色發青,渾身上下顫抖不止,身體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像極了港台電影裡的鬼上身一樣,據那些醫生所說,這是由於神經元發生突變,導致肌肉的不規律收縮……很複雜的解釋,結果卻很簡單,那就是他死定了。
肌肉萎縮,神經元萎縮,甚至連大腦都在萎縮,這樣的古怪症狀,反正看遍了這麼多的大醫院,都是連連搖頭,示意自己無能為力。……
「興兒,你回來了?快,這是楊神醫,我問過了,他說對你的病很有把握,只要讓他把把脈,再開個方子,也許就藥到病除了。」崔瓊一把拉過付興,把他的手塞給身旁的一個中年男人,催促道。
付興一臉的不情願,不過卻沒有進一步的拒絕,人家都找上門來了,自己難不成還提著掃帚把他趕出門嗎?且不說母親肯定不允許,他的身子也沒這麼好的體力。
中年男人的手扣在付興的,眯著眼睛的樣子還真像那麼回事。
「體虛,心竭,神散,這,這個,」中年男人臉上忽然露出思索的表情,不解道,「我也算是治國不少的怪病了,可從未見過這種情況,一個正常人所該有的精氣神,居然都不存在,你,你。」中年男人,應該說是楊神醫,用手指著付興,張著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根據脈象顯示,付興此刻應該是躺在床上,虛弱不堪的等死,可他又偏偏看不出任何的頹相。
「楊神醫,你倒是說話呀,我兒子他到底還能治嗎?」崔瓊見楊神醫不說話,心裡焦急的很,卻又害怕打斷神醫的思緒,不敢大聲說話,便小聲詢問道。
「治?你太抬舉我楊某人了。」楊神醫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提著自己的藥箱子扭頭便走。直到門口處,他才回過頭嘆道:「雖然中醫講求望聞問切,我這樣子下結論有點武斷的感覺,可說句實話,這孩子現在的脈象要擱在我們中醫的論述上,差不多是生氣全無了,伴隨著迴光返照之相。根本就沒有醫治的必要了。您也別找那些神醫之類的浪費錢財了,其實很多都是騙子,敗壞我們名聲的。」
說完,便真的是頭也不回的便離開了,一邊走還一邊搖頭。
付興卻笑了起來,不管這個人是不是真的神醫,就是這態度,也比之前的那些「神醫」要好上太多了,作為當事人,他已經算是認命了,說心甘情願是不可能的,不過卻也並沒有太多的恐懼,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父母,以及這個家。
崔瓊見狀倒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或許是習慣了的緣故,嘆了一聲後,也沒有說別的,便隻身一人到廚房裡準備做飯了,看著一大堆肉食和菜,這些原本都是準備招待那位神醫的,只可惜,哎,她又是嘆了一口氣。
付興有心想幫忙,不過他媽可不會讓他動手,也只能是回臥室里看看書,他看的也不是什麼學習書籍,而是些雜七雜八的哲學,譬如利維坦,理想國之類的,這也算是一種逃避吧,等待死亡是讓人聽起來就毛骨悚然的一件事,如果不做點什麼其他的事來分散精力,付興真擔心自己能不能承受的了。
看了會書後,他覺得頭有點暈乎乎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巨大的痛感如同潮水般侵襲而來,席捲了他一切的意識,他開始犯病了,身子由於疼痛而抽搐了起來。
頭,四肢,內臟……就沒有哪裡是不疼的,古人用鑽心刻骨來形容疼痛,此刻的付興可真的是連骨頭和心臟都在疼,他用牙齒咬著床單,這並不能緩解什麼,但至少可以讓他不發出慘叫聲,口水不受控制的淌了出來,把床單弄得一片濕。
那疼,像火燒,針刺,刀割……付興想不到任何的詞語來形容。
不知過了多久,付興腦子裡一片空白,完全沒有思維,因為那已經被純粹的疼痛所麻木了,哪怕是疼痛感消退後,他的身體還是有意無意的抽搐幾下,配上他那崢嶸的表情,甚是嚇人。
所幸沒有人看到他的那副模樣,他像是大戰了一場一樣,癱軟在床上沉沉的睡去,這也算是他犯病後的補償。
中途,崔瓊上來過一起次準備喊付興吃飯,不過她一看付興的模樣,就知道他又犯了病,偷偷的抹了把淚,怕驚擾到付興,連被子都不敢給付興蓋,便小心翼翼的下樓了。
……
崔瓊不知道的是,哪怕是在夢裡,付興也不得安寧。
他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白髮斑白的老頭子,被關在潮濕簡陋的大牢裡。
每天吃不飽睡不好,還受到那些典獄們的呵斥與拷打,鞭子抽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軀幹上,帶來火辣辣的疼痛,沒過多久,他就暈了過去。
刷的一桶涼水澆了過來,讓他稍稍的清醒後,又是一道鞭影襲來,噼啪一聲抽在胸前,留下一道紅印。
「呵呵,華老先生,咱們這也是奉命行事,您老人家在底下可別記恨咱們,不過您老人家一生行善,做了那麼多好事,未必會下去,上天也不是不可能。」
一個臉上帶疤痕的大漢對著付興念叨著,他先是給自己喝了一大口燒酒,盡數噴在了付興的臉上後,捉起單刀,對著付興便劈了下來。
「撲哧。」殷紅的熱血噴射而出,濺落在地上,牆上,以及按儈子手的臉上,讓他那兇惡的面貌更加恐怖。
「啊。」
一聲大叫傳來,驚得正在做菜的崔瓊差點沒把手裡的菜刀掉在地上,很快,她就意識到這是自己兒子的聲音,當即便往樓上的臥室跑去。
「兒子,你沒事吧兒子?她驚惶的叫道,虛弱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很快的衝到臥室里,看著坐在床上的並無大礙的付興,鬆了口氣。
連日來的勞苦,讓付興的母親早就熬幹了心,超負荷的運動,再加上心裡的緊張。
這口氣一松,她頓覺是一陣天旋地轉,腦袋發昏,眼前一黑,直直的向著地面倒去,竟是直接昏倒了,幸好付興的動作夠快的,扶住了她。
「活血不足,氣若遊絲,實在是勞累過度之兆啊。」付興嘴裡念念有詞,右手按在母親的背上,輕輕的推搡了起來,動作很是笨拙,手法卻老道的不合常理。
「想我華佗一生懸壺濟世,未曾想落卻得個牢獄之災,哎。」按摩了許久之後,付興開口嘆道。
這句話可謂是驚世駭俗,可此刻卻沒有人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