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將近,霜殺百草!
本該霜白人世的季節。
一場寒雨被凜冽疾風不經意地捲入世間,飄來盪去,身不由己。
暮色里。
大周京都,長安城。
那一望無際的古城牆若虬龍臥地連綿不絕,目盡之處宛若一道黑刃將天地輕輕割開。
天色漸暗,眼看再有個把時辰城門即將關閉。
南城門前寬廣的官道上,慢吞吞趕來一支商隊。
守門校尉老早就發現了那支商隊,僅僅瞟了一眼,表情略顯煩躁。
門前當差的,最不喜便是三伏、三九這等天氣。
這時節本就已經入冬,寒風凜冽,近幾日天公又不作美,下起了小雨。
刺骨寒風裹挾著冰冷雨水,打在身上難免令人心生鬱氣。
校尉見商隊行速依舊緩慢,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邪火,轉頭對一旁士卒使了個眼色。
左右士卒會意,立馬站齊隊列,手持戈矛將城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正進出城門的百姓慌忙遠遠避開,站在遠處,也不吝風疾雨寒,駐足觀望,議論紛紛。
商隊緩緩前行。
校尉的臉色也越發難看。
雖說天色越來越昏暗,視線也逐漸模糊,可隨著商隊點點靠近,門前一眾人也終於看清這支商隊的樣貌。
商隊當中車馬十數有餘,只有當頭兩車裝有車廂,且車廂老舊,裝飾寒磣,其後車馬,則更顯窮酸,一群嶙峋老馬套著板車,板車上再簡單地裹上幾層油紙,用麻繩勒緊,以防車上物什被雨水打濕。
整支商隊中僅有一位車夫,披蓑戴笠。
偶爾揮動下黝黑的馬鞭,也只是避開路過的行人。
不過好在老馬雖瘦,卻很聽使喚,默契跟著前兩輛馬車,行駐有序。
城門下駐足的百姓見到商隊如此寒酸磕磣,指指點點,紛紛笑言這哪是商隊,倒像個逃荒的落魄戶。
守門校尉面若寒霜,對百姓的議論充耳不聞,心中大為失落。
車夫也早已看清門前的狀況,還未行至城門前便急匆匆穩住車隊,從車上跳了下去。他的眼力勁兒還是有的,下了馬車直奔校尉身前,面帶諂笑,點頭哈腰。
校尉不為所動。
車夫則使勁抬抬斗笠,好叫其能看清自己的樣貌,語氣恭敬道:「軍爺辛苦!軍爺辛苦!」
校尉面色冰冷,望著車隊皺眉道:「你這口音非我大周人士,車廂里坐的都是些什麼人?」
車夫趕忙用蹩腳的大周雅言回道:「回軍爺,我們是從南越國來的,那後邊車上裝的都是一些賢文古籍,車廂內坐的都是有學問的讀書先生。」
校尉凝望車廂,緘口不語。
車夫見狀,明白校尉想討點好處,有心刁難。
可他有些為難,自打他接了這份差事,離家已半載有餘,身上金銀也已所剩無幾,哪還有錢來打點這些兵差。
「哈~」
車夫正為難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懶散的哈欠聲,令人聽了心中非常不適,似是挑釁。
校尉眉頭一皺,轉頭望向頭車車廂。
車夫氣的暗自咬牙切齒,心中咒罵僱主不諳世事,可他的臉上卻沒有表露出絲毫不滿,他怕僱主惹惱校尉,趕忙諂笑解釋道:「那是讀書的小先生剛剛睡醒,無意冒犯,軍爺莫怪。」
校尉點點頭看了車夫一眼,眼神曖昧,意思再明顯不過。
車夫心中明白,可他還是尷尬地小聲道:「小的離家已有半載,身上所帶金銀也早已用盡,車上主家也只是幾位貧苦的讀書人」
校尉不等車夫把話說完,臉色立馬沉了下來,一臉陰鷙的看著他,雙目寒芒四射,他冷聲道:「本將今日剛剛接到懿旨,聖上南巡多日,不日即將回朝,你們趕在這個時候來我大周,莫不是越國派來的諜子、刺客!」
此言一出,哪還有商量的餘地。
車夫腦子一陣渾噩,小腿都有些發軟,慌忙喊冤道:「軍爺冤枉啊!小民老實本分,趕了一輩子車,哪敢做這等違天之事!」
校尉只是冷眼相待,他哪能不知道對方冤枉,只是他早就看商隊不順眼,有心刁難,冷哼一聲直接背過身不再理睬。
左右士卒,早已按捺不住,立馬上前將前面兩車圍住,更有士卒則手持長矛走到後面朝油紙上刺去。
正當時。
「嘡!」的一聲脆響。
似金鐵交鳴。
車簾沒被掀開,油紙也未被刺破。
士卒手中的長矛卻憑空攔腰折斷,半截殘矛齊刷刷摔在了地上。
校尉沒看到具體情形以為交惡,神色一變急忙轉身。
他回過頭,就看到士卒們一臉呆滯,怔怔的望著手中斷矛,不明所以。
與此同時。
門前這股動靜直接驚動了城牆上的弓弩手,一排弓弩猛不丁架出城牆,對準商隊,蓄勢待發。
車夫自然也看到了長矛折斷,他渾身戰慄,心想絕不能與那些軍爺交惡,不然自己也難逃一死。
於是他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想到這一路上發生過的種種神奇荒謬之事,內心莫名生出幾絲膽氣,趕忙哈腰恭敬道:「軍爺且慢,小人等並無惡意,這家僱主當中,主事的人是坐在後車的一位千金小姐,您稍作安歇,我去找她商量一下。」
校尉在京城當差,自然不比車夫見識少,長矛折斷非人力所能為,他沒有看清具體情況,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
雙方一時僵持起來。
正這時,後車突然有了動靜。
眾人望去,一豆蔻少女掀開車簾,不慌不忙,緩緩下了馬車。
少女錦衣帷帽,背系絨氅。
她無視兵刃寒芒,來到車前招招手,示意車夫過去一下。
車夫小心翼翼的瞧了校尉一眼,生怕激怒到對方。
校尉冷眼觀瞧,也想看看少女能耍什麼花招。士卒們見校尉沒有動作,自然也停了手不再逼迫。
車夫有了主心骨,繞過那些士卒,慌慌張張來到少女身前。
少女等車夫來到身前,隱晦的從袖中拿出一個繡袋塞到車夫手裡,低聲翠語叮囑道:「莫讓他人瞧見,這些買路錢應該夠放我們過去了。」
車夫攥著繡袋,只感覺鼓鼓囊囊沉甸甸,墜感十足。
他立馬鬆了口氣,樂呵呵的跑回到校尉身前,趁遠處百姓不注意一下將繡袋塞進校尉懷中。
守門校尉只感覺懷中一墜沉重異常,可他依舊不動聲色。
車夫則滿眼期待的看著校尉,以為對方收了錢財就會放自己等人過去,可他卻沒注意到校尉此時臉上陰晴不定。
那繡袋十分墜手,校尉自然能猜到繡袋內有不少金銀,可他卻暗道:事情不好辦了,雖說現在能得到不少好處,可那些戈矛莫名毀掉,軍械司那邊不好交代,今日決不能放他們離去,不然這筆賬遲早得算到我的頭上。
想及此處,校尉掏出繡袋一把摔在地上,義正言辭道:「你把本將當成了什麼人!所有人下車!出示籍符,驗明身份!」
車夫瞠目結舌,瞬間愣在了原地,他艱難地扭頭看看少女,雙目中一片死灰,臉上儘是恐懼之色。
車前的少女並未慌張,再次朝車夫招了招手。
車夫此時滿臉死灰,哪還有心情搭理少女,他只怪爹娘少生條腿,恨不得有多遠就跑多遠,趕緊逃離此地。
少女見車夫不動,微微蹙眉,只好親自來到校尉身前。
她蹲下身子,不慌不忙的撿起繡袋,仔細的將污泥擦去,掛回腰間,接下來又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說道:「不需你看懂其中內容,只要看過便明白了。」
少女聲音清脆,語氣平緩,聽不出絲毫懼意。
校尉看了一眼信函,並未放在心上,一把扯了過去,如此窮酸磕磣的商隊,能認識城中什麼樣的權貴。
於是校尉揭開封皮,展開信箋,略微一掃也未細看,只是看到最後落款時,他的眼神瞬間被落款處的紅泥印跡吸引。
待他看清印跡只感覺亡魂皆冒,如墜深淵,渾身上下不自覺顫抖起來,「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少女很是滿意,微微俯身低語道:「莫要張揚出去,只需放我們進城便可。」
校尉慌忙的從地上爬起來,將信箋重新封好,畢恭畢敬的遞到少女手中,顫聲道:「小,小的不知貴人駕到,萬望貴人。」
少女卻不等校尉說完,自顧自上了頭一輛馬車,根本不給對方求饒的機會。
天堂地獄,瞬息萬變。
校尉張張嘴,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此時六神無主,見再無迴轉的餘地,只能無力的朝士卒揮揮手,放任商隊離開。
站在一旁的車夫半晌過神,他趕忙坐上馬車,一揮鞭朝城內駛去,只是馬車路過校尉時,頭車車廂的側簾突然被掀開。
一個少年書生探出了頭。
少年模樣俊俏,麵皮白淨,笑容燦爛地朝校尉調侃道:「真是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啊。」
說完,少年撂下車簾徑自坐回了車內。
校尉內心泛苦,有苦難言,呆愣愣的望著車隊,後悔不迭。
車廂內,少女蜷腿而坐。
她的左右各坐了一人。
右邊的,正是方才說話的少年。
左邊則坐著一位中年儒士。
少女此時摘去了帷帽,看眼二人埋怨道:「一個不會做,一個不屑做,次次讓我一個小女子去做這些腌臢事,虧你們還是我的長輩,下次能不能別讓我出面了。」
少年書生嘿嘿一笑,調侃道:「大侄女,你是沒聽說過那句話呀。」
少女明眸似一潭秋水,泛著熒光。
她並未理睬少年,反而蹙眉教訓道:「尤其是小師叔,你性情乖張,放浪形骸,若不是你剛才故意挑釁人家,估計咱們早進來了。」
少年書生有些委屈,可憐巴巴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哪裡就挑釁他了。」
少女此時明顯有些生氣了,別過頭不再理睬對方。
少年更顯委屈,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招惹到了少女,不咸不淡的調侃一句:「這古人誠不欺我,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馬車此時已駛出城門,
中年儒士自始至終都未說一句,也並未理會爭執的二人,他兩鬢微顯霜白,神色似有幾分疲憊,單指撩開身側車簾,朝天空望去。
目光,沉靜、深邃。
暮色下,空中黑雲如墨,十分壓抑。
雲內偶爾顯露幾縷血色殘霧,若隱若現,常人不可見。
儒士將那殘霧看在眼中,只見那殘霧似有似無,毫無生機,就好像一位耄耋之年即將油盡燈枯的老嫗,心有不甘卻不得不強撐口氣,在這烏糟糟的亂世苟延殘喘
「吱扭」
「吱扭」。
馬車不時滲出幾絲雜音勾回了中年儒士的視線。
車廂外,風歇雨停。
一切本該歸於平靜。
可南城門前發生的這一幕,不脛而走,化作一縷風兒,飄飄搖搖鑽入了長安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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