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加快殷墟發掘的人其實不少,不僅是羅振玉,張春還見到了一群原清朝的翰林和編修。其中就有馮恕,馮恕在載洵任海軍都統時,曾任海軍部軍樞司司長、海軍協都統。不過就像晚清大多數官員一樣,他不懂海軍,而是個文人,其書法傑出,善寫顏體字。
特殊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帶來的兩對年輕夫婦,一對是馮恕的次子馮大可和他的妻子孔德齊,孔德齊是孔府的長女。另外一個是孔府的繼承人孔德成和他的妻子孫琪芳。孔德成剛滿十七歲。
雖然孔德成年紀小,一直沒有說什麼話,但是這些人把他當成了儒家的首領。
他們也知道張春對這些老人可能不是那麼客氣,但是對待年輕人,卻是很少說重話。
孔德成在韓復渠逃走的時候被強行帶到了青島。不過馮恕託了一些關係想把他弄回北京,後來韓復渠受降後去廣州,就沒有帶年紀幼小的孔德成。
孔府的人把孔德成帶回了曲阜。
再後來孔府被政府收繳,成了山東文學院。當時王國維和羅振玉都在安陽,安陽考古可不僅是武漢政府的事情,北京大學的很多學者也都參與其中。馮恕就托羅振玉把孔德成安排進了新民文學院,後來進了考古系,是梁思永的學生。
不過舊儒家巨大的慣性和影響力還是在這個孩子身上體現。雖然孔德成學習非常努力,但是一直和梁思永不是那麼親近。常常被拉到這群老頭子中間當出頭羊。
馮大可對金石書法感興趣,借著北京大學的名頭在安陽研究甲骨文。據說兩口子不是太和諧。孔德齊自己跑到考古研究所當一個負責文物保護的小工,不過現在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技師了。
孫琪芳看起來還是個孩子,很漂亮。不過一看就是在舊式家庭出來的大家小姐。她只讀過家學,跟著孔德齊學習文物保護。是一個很安靜,有耐心的孩子,偶爾露出一些稚氣,會向孔德成撒嬌。
孔德成則被逼得有些少年老成了。
孔德成的衍聖公稱號,武漢政府是不承認的。但是蔣介石在中央政府承認。只不過沒有多少用處,孔府包括百萬畝土地全部收歸國有,分配給老百姓了。孔府成了一個研究院和大學,倒也不違反孔子辦學的古訓。
因為張春宣傳比較多的是道家學說,以新民研究院和新民體系為首的人對於宋朝朱熹之後的儒家理學批評得非常厲害。對於漢朝的董仲舒的好評也不多。對於舊儒家的壓力非常大。所以很多人都想把孔德成拉到國統區。
孔德成畢竟是在新民學院學習,他聽得多,看得多,怎麼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也認為殷墟應該儘快發掘。」張春確實對這些年輕人說不出狠話。而且孔德成看起來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孩子。
「學生認為是的,不過應該在保護的基礎上進行。敦煌的研究是因為敦煌的破壞太嚴重了,大部分文物都已經損失。安陽雖然文物有流失,但是地下部分應該大部分還在的。安陽和敦煌相比,名氣有過而無不及,就算是現在保護得很好,還是應該保護與發掘並舉。」
孔德成果然不顧這些老翰林的議論紛紛而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因為在新民學院,你不敢發表你的意見,那是不合格學員的表現。
梁思永在一邊也為自己的學生沒有丟臉而暗自點頭。
張春笑了:「你認為秦始皇陵該不該進行發掘工作。」
「那要看想做什麼,我個人認為應該暫緩。相對於秦始皇陵,紫禁城更加需要保護。現在文物流失情況非常嚴重。」
張春已經聽出來了,孔德成雖然年輕,但是堅持了自己的意見,並沒有被這些老人們把持。
張春笑著說:「紫禁城我現在還管不了,但是我保證無論從陸上,還是海上,文物不會流失半點。該是我們的,總會拿回來的。至於其它的事情,什麼事是正確的,什麼事是錯誤,我想你們這些年輕人更加清楚。」
張春和麗質帶著妞妞沿著洹河散步,特意把梁思永,孔德成和馮大可夫婦叫著陪同。
「山東曲阜,算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商朝的都城奄應該就在曲阜一帶。後來才搬到了這裡,這裡叫做殷。其實商人只是一個小部族,真正大的部族叫做河,也就是生活在黃河流域的部族,不管是夏朝,還是商朝,都是把河的先祖與自己先祖同時祭祀。」
「也有人說河是指河神,因為黃河搖擺不定。」梁思永道。
「如果和先祖一起祭祀,那就是部族。如果和自然神一起祭祀,那就是自然神。你們在研究甲骨文是應該注意到這一點。當然不排除自然神和先祖同時祭祀的情況,但是要看什麼事情。禹貢曾經記載黃河導河積石,至於龍門;南至於華陰,東至於厎柱,又東至於孟津,東過洛汭,至於大伾;北過降水,至於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於海。也就是說黃河分成了九條河流流入大海。實際的情況應該在華北平原厚厚的黃土下面。地形地貌於現在決然不同。」
張春指著遼闊的平原。
「禹貢是周朝偽托寫的,應該到周朝,黃河都是這樣的形態。一到雨季,洪水泛濫湖澤眾多,這是必然的。三千多年來,黃河一直在華北平原上擺動,黃海和渤海面積縮小,逐漸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所謂滄海桑田。這裡養育著中華文明,也毀滅了中華文明,都是因為這厚厚的黃土。大海退卻,海風逐漸吹不到內陸,原本的河套,崑崙神山逐漸荒漠化,因為人們為了生存大量墾殖,現在阿爾泰,合黎山之間,一片戈壁和沙漠。如果人類不知道克制自己,那裡就是我們的未來。」
「我不是看不起儒家,儒家,說文說是指術士,因為是一個人在雨中的恭敬下拜的形象。古人在什麼時候求雨?應該是農業興起,大旱要導致減產的時候。德成的先祖孔子為什麼會去請教老子?因為老子掌管著圖書。而這些圖書很可能就是你們現在發掘出來的甲骨。甲骨是一年又一年的歷史,氣候,災禍的記載。你們看這些東西,就是回到了和我們先祖生活的時代。見慣了幾千年的興衰,不僅是人類的興衰,還有大自然的興衰。所以也難怪老子會寫出五千言這樣深有哲理的總結性文章。」
「孔子最大的錯誤是尚人道而忽視天道,當然他晚年想補救,好易,韋編三絕。可是易經並不是最原始的記載,也是周朝史官總結出來,主要是階段論和方法論。可惜孔子恐怕並沒有弄清楚這個天道,仍然是用人道來解釋天道。孔子述而不作,最後導致他的思想和講法在了弟子那裡就變得千奇百怪。秦始皇對這種現象非常不滿意。加上有人打著孔子的名義坑蒙拐騙。所以才有了焚書坑儒。但是這個儒仍然指的騙秦始皇尋神仙藥的術士。」
「漢朝,儒家興起,開始整理和統一思想。仍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就是董仲舒,他認為人道才是孔子思想的真諦。另外一部分的代表可以說是楊雄。楊雄認為孔子後期的思想才是正確的,著有太玄經。連寫歷史的史官也分成了兩部分。史記從人道方面入手,漢書實際上保留了天道思想。」
張春看著孔德成笑道:「我說這些是說,孔子的思想也有一個漸進的過程,他的思想並非只有一種思想,而是兼容並蓄。只是因為他讀易比較晚而已。易經的十翼並非孔子所著,而是漢朝總結孔子的學生們對易經的講解。我們看不到天道,而只看得見人道。這已經是僵化,違背了孔子的思想。唐朝對於這些的爭論非常多,留下來的文章也特別多,不說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確有爭論的問題。到了宋朝,皇帝要與文人共治天下,朱熹滅天道,固人道。思想就不是僵化,而是固化的問題了。這為中國現在的苦難埋下了禍根。八股文誕生,科考的狹隘,最後演變為統治階層全是耍嘴皮子的。這樣的國家不衰敗那就是奇蹟了。」
「天道物理,我們必須要懂,不能鑽進了故紙堆。」張春看著幾個年輕人,說的很鄭重。
「我們知道的,空談誤國,實幹興邦,這是校訓。」孔德成笑了,終於露出了年輕人應該有的稚氣和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