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簌簌而下,鴻臚寺東南,澳洲人棲息的宅子前,燈火通明。一隊隊的士兵舉著火把,將不大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晝。借著火把的光芒,士兵身上的鎧甲閃爍著點點寒光。遠處,更多的士兵結成隊伍小跑著朝這邊趕來。不少的士兵,手裡還提著鳥銃、三眼銃等火器。
院門正前,馬士英微閉著雙眼,皺著眉頭撫著鬍鬚沉思著。久久不曾開口。很顯然,大明首輔馬士英陷入了困局,就如同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一樣……當然,哈姆雷特只需要面對生存還是死亡,而大明首輔馬士英面臨的困局,要比這複雜得多!
若非他馬士英此刻身為大明首輔,老馬絕對會第一時間躲得遠遠的。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他馬士英從來都是避之不及,怎麼還會上竿子往前沖?而到了事發地點,發現自己的親信死黨居然是***者……甚至是背後主謀,老馬心裡頭的鬱悶就別提了!
不過一個時辰前,鴻臚寺少卿高夢箕剛剛說了澳洲人的厲害之處……哪怕高夢箕聽的是以訛傳訛,有些誇大其詞了。可就算把澳洲人的能耐減半,也不是現在的大明隨隨便便就能招惹的。前有滿清韃虜,周邊有風起雲湧的農民軍,朝廷內部又是黨爭不斷,怪事一宗接著一宗。這大明朝,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澳洲人要是真翻臉了,甭說打到南京,只要澳洲人的大軍甫一踏上大明的土地,這綿延二百多年的大明朝就得土崩瓦解。要依著馬士英,刻下還是穩住澳洲人為主。
可偏偏前來找澳洲人麻煩的是自己的親信死黨朱國弼!想到這兒馬士英一陣咬牙切齒。自他馬士英以降,從阮大鋮到朱國弼,再到微末小吏,怎麼一個個都是酒囊飯袋?***一個比一個能耐,說到辦事,辦實事,全靠他老馬一個人支撐著。
情勢已經發生了變化,讓馬士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與澳洲人強硬?回頭澳洲***軍來報復怎麼辦?跟澳洲人妥協……自己手下那一關就過不去!
如今四鎮已經慢慢坐大,有些不受約束了。若是與之妥協,傷了手下人的心,他馬士英可就真成孤家寡人。到那時候豈不是淪落到人人喊打的境地?
又一隊士兵開過來,跑動中碰撞發出的甲葉聲嘩啦啦作響。跟從他一路前來的那參將已經忍不住了,衝著馬士英一抱拳:「大人,是不是讓卑職帶人衝進去?」
「哦……」
馬士英剛剛出聲,還沒等說什麼呢,在一旁伏地嘔吐的高夢箕一個箭步躥過來,大叫著:「使不得!使不得啊!馬大人,馬閣老!萬一惹怒了澳洲人,他日兵臨城下,到那時可如何是好啊?」
「這……」
「怕甚麼?」不知個中緣由的參將很是不屑地道:「蕞爾小國,便是發兵過來,末將只需三千兵馬便會將其踏平。」這參將原本想著自我標榜一番,藉機朝馬士英搖尾巴,可惜表錯了情。
他不知道,老馬知道啊。
聞言,馬士英只是瞪了他一眼,隨即又閉目沉思起來。這次沉思沒多久,不過數息的功夫,老馬睜開眼長吐了一口氣:「罷了,溫弼蒽,遣三十士卒,勸說澳洲人投降。記住,切不可傷了澳洲人性命。」
「啊?」那名叫溫弼蒽的參將目瞪口呆起來。三十人進去夠幹嘛的?光門口就擺著五六十號屍體,院子裡頭更多。三十人進去,還不許傷人性命,這不是給人家送乾糧麼?
倒是高夢箕聞言長出了口氣,而後衷心贊道:「馬閣老英明啊。」
「恩?」馬士英眼睛一立,瞪著溫弼蒽申飭道:「還不快去?」
「卑職……領命。」參將溫弼蒽回答的有氣無力。轉過頭來點了一名小校,把命令轉述一番,聽得那小校都快哭了。這他媽純粹就是送死啊。
只是瞧著溫弼蒽殺人的眼神,小校不敢抗拒,只得點了三十個倒霉蛋,而後謹慎地、一步一步地朝著院子裡挪動。
可他前腳剛剛跨過原本應該存在的大門,後腳對面傳來一陣嘩啦聲,而後一個有些彆扭的聲音喊道:「站住!再往前走我們就開槍了!」
小校停住了腳步,仗著膽子回喊道:「爾等當街行兇,斃傷無數,實乃不赦之罪!染念爾等為海外番夷,又事出有因,刻下投降,我大明必定給爾等一個公道。」頓了頓,小校扯著嗓子又喊:「如若不然,我大明萬銃齊發,必將爾等轟成齏粉!」
深吸了兩口氣,小校鼓足了勇氣,邁開步子緩慢朝前,可他左腳剛剛落地,拖在後頭的右腳沒等抬起來呢,就見對面火光一閃,清脆的轟鳴聲襲向雙耳,而後但覺腦袋上一涼,頭上的頭盔已經飛了出去。小校愣了一下,而後媽呀一聲朝後就跑。三兩步躥了出去。
「大……大人,賊子負隅頑抗。」
溫弼蒽一個耳光甩過去,打得小校提溜亂轉:「廢物!那麼多人,還怕對方一桿鳥銃?」
小校呲呲牙,一桿?地上橫七豎八擺著一百六、七十號屍體都是假的?這會兒是寧可當縮頭烏龜也不能當替死鬼啊。
可溫弼蒽沒打算放過他,提著他耳朵吼道:「除非你死了,否則必須給我衝進去。而且不能傷到人。」
小校戰戰兢兢又回來了。這回他學聰明了,到了院子裡,就站在方才的位置,也不動彈了,攏著手在嘴邊就衝著裡頭喊話。
……
「你還有什麼鬼主意麼?」肖白圖嘆了口氣問道。
邵北搖了搖頭。事情到了現在,似乎就剩下兩條路了。抵抗到底英勇陣亡,或者選擇投降,而後把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對方手裡。
肖白圖苦笑一聲,用槍管撓了撓頭:「很好,看來我們又要進行一場賭博了。」很明顯,肖總打算投降了。在邵北看向自己之後,肖白圖說:「除非你有更好的辦法。」
邵北低頭沉默了好半天,才點頭同意:「好吧,看起來我們真的要進行一場賭博。」賭投降之後,明朝人至少還保留一些理智,賭對方還是一如既往地好面子從而……優待外賓,賭自己的運氣足夠好。「確切的說,這一切都要看馬士英……看看他到底是白痴還是蠢貨。」
「白痴……蠢貨?這有區別?」肖白圖疑惑地問。
「當然有。」邵北皺著眉頭說:「如果馬士英是個白痴,他會立刻宰了我們,然後我想我們的人也許會因此發動一場局部戰爭,為我們討回公道;如果馬士英是個蠢貨,他不但會放過我們,還會與我們合作,然後被全天下乃至自己***的士紳指責,從而眾叛親離……」
「我能說什麼?但願馬士英是個蠢貨。」肖白圖戲謔一笑,而後跳下牆頭,整了整衣服:「好吧,我去跟明朝人談談。」
「等等。」邵北拉住肖白圖:「這事兒是因我而起,理應我去跟他們談。」
「這沒什麼區別。」肖白圖笑道:「早死一刻鐘跟晚死一刻鐘沒什麼區別。」肖白圖拉開邵北的手:「而且我這人是個急性子,要死要活的還是來個痛快的好,多等一刻鐘簡直就是活受罪。」衝著邵北微微一笑,肖白圖高舉著雙手跨出中院:「我是澳洲使團副使肖白圖,我沒攜帶任何武器。」
重複著上述的話語,肖白圖一邊朝院外走去,一邊還緩慢地轉圈,用以示意自己的確沒帶武器。等到了院門口,那早已喊得口乾舌燥的小校,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親自上前一把揪住肖白圖,扭頭撒丫子就跑。
小校拉著肖白圖出了院門,緊跟著便高喊一聲:「綁了!」
兩名士兵立刻衝上來,拿著繩索扭著胳膊將肖白圖五花大綁。而那名小校,更是摸著肖白圖的身側,想要找出隱藏的武器。
「誒?說多少遍了,沒帶武器,真沒帶……你別撓,痒痒。」
不理肖白圖的嘻皮笑臉,小校徑直跑到溫弼蒽面前:「將軍,這廝是來談判的,沒有武器。」
「恩。」溫弼蒽點了下頭,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肖白圖:「兀那番賊,還談個鳥,速速叫人放下武器,否則……」
「閉嘴!」肖白圖笑嘻嘻地說:「你沒有資格跟我說話。叫你們的首輔馬士英來。至不濟,把鴻臚寺少卿高夢箕叫來。耽誤了兩國邦交,你擔待不起。」
「你……」溫弼蒽臉色慍紅,舉起巴掌就要抽過去。
「且慢。」正這功夫,身後傳來一聲有些嘶啞的男音。說話的人披著斗篷,內里一身紅袍,五十開外的年紀,鬢角略略斑白,正是當朝首輔馬士英。在其身旁,還陪著鴻臚寺少卿高夢箕。
得,肖白圖點名要找的倆人來齊了。
「有話便直說吧。」馬士英盯著肖白圖說。
見肖白圖不認識馬士英,一旁的高夢箕趕忙道:「這位便是當朝首輔,大學士馬士英馬閣老。還不快……額。」高夢箕本想說『跪下見禮』來著,可轉念一想又不對。這生番做下這等事兒,就差跟大明開戰了,怎會跟馬士英行禮?
「您就是馬士英?」肖白圖好奇了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小老頭是清癯了一些,倒也沒尖嘴猴腮。下頜一綹山羊鬍,整個人看上去倒是像坐堂的郎中。深吸一口氣,肖白圖說:「好吧,馬大人。本人謹代表澳洲共和國政府,向貴國提出嚴正抗議。我們很難相信四個小時之內連續發生兩起針對澳洲使團的行兇事件會是意外事件。您看到了,這些身份不明的暴徒深夜衝進澳洲使團駐地,顯然是不打算留一個活口。因此,我有理由懷疑這完全是一場針對澳洲人的陰謀。我要求貴國政府必須嚴肅處理此事,給與澳洲共和國一個滿意的交代。否則,我們澳洲保留採取進一步行動的權力。」
又是一通有些饒舌的話語。旁邊的高夢箕怕馬士英聽不懂,趕忙附耳過去:「大人,這姓肖的是在威脅。說我大明若是不嚴懲兇手,他們就自己打過來……」
馬士英擺擺手,示意明白了。沉吟了一下,說:「敢問,貴方死傷幾人?」
「沒有。」肖白圖回答的很乾脆。
「沒有?」馬士英冷笑一聲,指著周遭遍地的屍體:「可我大明死傷無數,這又怎麼算?」
肖白圖笑了起來:「馬士英閣下,我請問您一下,如果一群強盜闖入了你的家裡,結果卻因為您武藝高強而大部分死在您的劍下。按照大明律,這該怎麼算?」
馬士英眯著眼睛,好半晌才說:「經過如何,還有待調查,怎可聽爾等一面之詞。」
「哈!這是我今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首輔閣下,您親眼瞧見了現場,沒錯,就是這兒。」肖白圖掃視一周:「您覺著,一群手持利器的暴徒衝進來,難道是想上門做客的?」在馬士英想要繼續說什麼之前,肖白圖搶白道:「好吧,我覺著我們必須要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再糾結於這個問題已經毫無意義,事實真相就擺在眼前……首輔閣下,能容我與您單獨談談麼?你瞧,我現在很安全,根本不可能暴起將您挾持。」肖白圖掙了掙繩子。
馬士英皺著眉頭盯著肖白圖,想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點什麼。最終卻一無所獲。考慮了片刻,馬士英背著手朝轎子走去:「把他押過來。」
「大人,要不要留兩個身手好的……」
馬士英擺了擺手,拒絕了溫弼蒽的建議。片刻的功夫,馬士英與肖白圖一前一後坐進了轎子裡。馬士英深吸一口氣:「有什麼話就說吧,左右都是我馬家的人,絕不會傳出去。」
「你確定?」肖白圖東張西望了一下,而後說:「好吧,那我就直說了。首輔閣下,事實經過如何,相信您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哪怕朱國弼是您的黨羽……別這麼看著我,朱國弼已經把什麼都交代了。我要說的是,我們澳洲可以忘掉某些不愉快的事兒,只要您做出合適的處置。然後,作為回報,我們會送給你一樣夢寐以求的東西……足以改變您自己乃至明朝的困局。」
聽著這話,馬士英微微笑了起來,帶著一種不屑。而在肖白圖下一句話之後,馬士英態度發生了某些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