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士王鐸欲言又止,神色中滿是惋惜之色。馬士英力挽狂瀾於即倒,救大廈之於將傾,此等功績便是再怎麼辯白也無可否認。市井坊間早就有人將之於古之郭子儀比肩,有的百姓興奮之下甚至在家裡立了長生牌位。便是在東林黨的陣線當中,也很有一部分年輕的士子將其推崇備至。
篤信心學的王陽明信徒,更是認為馬士英絕對是王陽明之後,最接近『知行合一』境界的心學大師!話說心學自王陽明之後備受打壓,內部更是分裂成若干個系統,漸漸變成了空談誤國。可王陽明的主張套在馬士英身上還真有那麼幾分相像。
知行合一。不在意過程如何,只要結果是好的,不論過程怎麼骯髒齷齪都無所謂。現在看來,當初馬士英受四鎮逼迫,不得已擁立朱由菘稱帝,這是生怕武人篡國啊。到現在,合縱連橫之下,四鎮已去,外有澳洲強援,內有果敢之武毅軍;整肅朝政(宰了阮大鋮),求同存異(聯合史可法)……這分明就是春秋時期的縱橫家啊!
只可惜東林黨早早的就把馬士英打成了閹黨餘孽,兩派之間勢同水火。不過話說回來了,東林黨一直都是作為反對派而存在的,為了反對而反對,誰主政反對誰。哪怕就是馬士英個人操守無可挑剔,到了東林黨嘴裡頭老馬也得落個小人的罵名。
總而言之,可惜了。若是孫傳庭能留在朝堂之上,東林黨多一奧援,豈會是如今的局面?
王鐸之後,一眾送行的東林黨人紛紛過來敬酒。孫傳庭來者不拒,酒到杯乾,片刻的功夫小半罈子水酒就見了底。
吏部侍郎黃道周酒入愁腸,直抒胸中義憤。工部侍郎劉宗周在一旁附和著,二人一唱一和地將歷數著馬士英的罪過。罵過了馬士英又罵錢謙益,之後又將死鬼阮大鋮翻出來一通臭罵。
這二位文學造詣已經到了一定的境界,罵起人來一個髒字沒有不說,還能罵出花樣來。周遭的東林黨人紛紛拍手頓足,符合不休。
可說了一溜十三招,面前的孫傳庭依舊面色不動,只是十分平靜地戳在那裡。有那麼一瞬間,心眼小的人心裡頭都有點異樣,琢磨著孫傳庭是不是跟這兒看猴戲呢?
場面漸漸冷了下來,大學士王鐸咳嗽一聲,出言道:「博雅務需憂心……朝中自有我等盡力維持。快則一年,多則三載,我等必調博雅重返京師。」
聽了這話孫傳庭樂了:「十樵(王鐸號)先生多心了……」深吸一口氣,站定當場,目光越過眾人往向遠處的南京城。好半晌才道:「孫某並無落寞之意……於某看來,這京師實在掣肘太多。反倒是外放出去,於兩廣之地,才是真真的大有可為。」
「哦?此話怎講?」
衝著所有人拱拱手,孫傳庭道:「某僥倖戰場逃脫,偶被澳洲人所救。兩年間流連澳洲、番外之地,這眼界總算是開闊了些。古往今來,歷朝歷代所憑仗者唯農事矣。此在澳洲卻不同!澳洲人有言,所謂無農不穩、無工不強、無商不富也。開初某隻當做是狂悖之言,怎料……」
孫傳庭可是親眼瞧見中南是怎麼發展起來的。原本不過大號的小漁村而已,到了現在已經初具規模。市政建設與繁榮的商貿,資本催動著經濟建設的發展,到了現在中南的發展便有如井噴一般,勢不可擋。用著本土的優質、廉價、稀缺產品,在全球攫取巨額的財富;而後將財富繼續投入到生產當中,資本便有如滾雪球一般的不斷發展壯大。
孫傳庭從來沒有想到,以商業立國的澳洲會有如此大的能量。
馬尼拉一戰已經讓孫傳庭嘆為觀止了,而剛剛結束的揚州戰役,更是打消了孫傳庭心中的最後一點疑惑。大明的問題說到底還是土地兼併的問題,土地就那麼多,沒地的農民吃不上飯自然起來造反。古往今來的解決辦法,無非是出台嚴苛的土地政策,限制土地兼併……可士紳們本身就是地主,即便是再限制又能如何?士紳才是這片土地的主導者,除非皇帝想給天下人為敵,否則想要動土地的腦筋都得慎之又慎。
而現在,孫傳庭從澳洲人那裡看到了另外一片天地!既然土地容不下,那就轉向工業與商業!如此,拓寬了稅賦渠道,繁榮了商貿,又解決了人與土地的矛盾……用澳洲人的話講,這叫把勞動力從土地上解放出來。
他孫傳庭崇禎九年便巡撫陝西,沒要朝堂一分糧餉,硬是屯田之餘,練出了一支敢戰的秦軍。放眼整個大明,他孫傳庭自信文武雙全。而今又找到了解決之道,正是實地檢驗,大展拳腳之機。怎能留在束手束腳,扯皮不斷的朝堂之上?
那對孫傳庭來說,簡直就是空耗餘生!與所有人想的不同,他孫傳庭對外放的結果簡直就是滿意至極!
孫傳庭興奮起來,長篇大論地說著。時不時的就夾雜了幾句澳洲的普通話新鮮詞。聽得東林黨人一個個雲山霧罩,搞不清孫督師講的是什麼。有個別的聽著孫傳庭將澳洲人捧上了天,已經黑了一張臉。堂堂中華之地,豈是海外蠻夷可比?
而今大明只是暫歷劫難罷了,待整肅四海收拾河山,小小澳洲不足掛齒。
當然,這等木魚腦袋的貨色只是少數。大多數的東林黨多少還是有著清醒的認識……澳洲人,可是剛剛用一萬多人殲滅了多鐸啊!旁的不說,就說這份恐怖的戰力,就足以讓人膽寒。
武毅軍強不強?那武毅軍用的可是澳洲人賣的火銃。若非有如此犀利的火銃,大勝關前武毅軍便是全部戰死也不可能阻擋住阿濟格的兵鋒。
說起來,那馬士英也是託了澳洲人之福。早知道那幫澳洲人如此的兇悍,一早就拉上關係,而後在朝堂上提出請澳洲助兵……那現在還有馬士英什麼事兒?
這麼看來,馬士英能有今天,完全就是澳洲人之故。
心思活泛的劉宗周沉思了一下,等著孫傳庭絮絮叨叨地說完停歇下來,猛然張口發問:「博雅兄,想來兄盤橫澳洲兩年,必與澳人關係密切吧?」
這話一說出口,從王鐸到湊熱鬧的士一個個都豎起了耳朵。如果孫傳庭跟澳洲人關係好,通過孫傳庭豈不是能把澳洲人拉攏過來?沒了澳洲人的火銃,且看那馬士英還如何興風作浪。
孫傳庭老於世故,一聽便聽出了弦外之音。隨即苦笑著先是點頭,又搖了搖頭:「諸位……莫要想了。諸位可知澳洲人奉行之策?」
「願聞其詳。」
「恩……」回想了一下,孫傳庭道:「那外交部邵北曾經說過,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更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停頓了一下,見大夥皺著眉頭思量著這番新鮮話,他徑直解說道:「某觀澳洲人所行之事,頗似商賈。無利不起早,唯利是圖。便是孫某與澳洲人關係再密切,此等國家大事上……呵呵……」
聽孫傳庭這麼說,有的人皺起了眉頭,嘟囔著澳洲人摒棄聖人之言,疏於禮教。可有些腦子靈活的已經聽出了另外的意思……無利不起早……唯利是圖……也就是說只要給澳洲人的好處,比馬士英給澳洲人的好處多,那幫子澳洲人就會向著自己?
嘶……這倒是個不好不壞的消息。好消息是澳洲人可以被拉攏,糟糕的是要想拉攏澳洲人,就必須付出足夠的代價。可問題是,已經淪為在野黨的東林黨,還有什麼可以付出的麼?
孫傳庭瞧著各色人等的反應,心中哀嘆一聲。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啊。外出遊歷兩年,再回來,他孫傳庭隱然有一種鶴立雞群之感。再看向曾經的同僚、友人,已經感覺出彼此所思所想有了巨大的鴻溝。
罷了,且離開這是非之地。去兩廣,那裡便是他孫傳庭的試驗場。作為大明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孫傳庭有信心用一生的時間親手打造出一個不一樣的大明。
抬頭觀望了下天色,孫傳庭衝著所有人一拱手:「列位……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天色不早,孫某也該上路了。朝中諸事,還要仰仗諸位多為周旋。」
「孫督過謙了。」
「此一去千里萬里,在下下官祝孫督鵬程萬里。」
依依道別,孫傳庭一甩袖子,轉身上了馬車。吱呀聲中,馬車開動,百多號兵丁護衛左右,簇擁著孫傳庭向南而行。
行不過半個時辰,有親兵挑開帘子報告,說著前方站著一隊澳洲花皮。馬車停下,孫傳庭挑開窗簾,但見不遠處並排站著十二名澳洲大兵。
領頭的一個矮小粗壯士兵看見孫傳庭,走上前來腳後跟一磕:「閣下!鄙人黑水公司下級小隊精神領袖宮本直人,受邵先生之命前來向閣下報道。從今以後,就跟在閣***邊……這是邵先生的信箋,請您過目。」
孫傳庭接過信箋,甚至都沒翻閱便已經大笑起來……知我者,邵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