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細柔纏綿,池鏡戴著貂皮帽走在街上,永泉給打著黃綢傘,另有三四個小廝在後頭架車跟著。
市井嘈雜,永泉眺目望去,見前頭那姑娘穿得單薄,又沒有傘,池鏡似乎也沒有要上去搭訕的意思,心裡著實摸不著頭腦,因勸道:「三爺,上車吧,車上暖和。」
池鏡饒有趣味地噙著笑,朝前頭輕遞下巴,「你可認得那是誰?」
「不大認得,瞧著倒有些眼熟。」
「那是鳳翔的一房小妾。」
永泉恍然想起是見過幾回,「上回跟著二奶奶到過咱們家的那位姑娘,那日還是三爺送她回的鳳家。怎麼今日這樣陰冷的天在外頭閒逛?」
「有意思的是,她才剛到史家來找一位年輕的裁縫師傅,兩個人嘀嘀咕咕在史家角門外頭說了好一陣話。」池鏡笑道:「她原是打著傘來的,走的時候,把傘給了那年輕後生。」
永泉聽他說得曖昧,近前一步來,「可別是背著鳳大爺在外頭偷人?可惜鳳大爺那麼好個人,無非是如今家道中落不如從前了些。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婦人又勾上個裁縫做什麼?」
池鏡瞟他一眼,心下說不出的一股複雜情緒,既有些幸災樂禍,又替鳳翔感到點哀愁。鳳翔不論是家世才學,品行相貌,在他們年輕一輩的男人里都是極出挑的。偏得了這麼個水性楊花的侍妾。
可要不是有這麼個污點,鳳翔的完美簡直能刺傷人的眼睛。
他沒說什麼,只是默然笑著。
永泉道:「要告訴鳳大爺一聲不要?」
「這種事既沒捉.奸成雙,如何說得清?何況兩口子的事,最容不得旁人多嘴。先瞧瞧再說。」
向前望去,玉漏正彎著腰在那裡同賣魚的小販討價還價,把人家木桶里的魚翻來翻去,「你這魚都快死了,還賣三文一斤吶?便宜點,便宜點我買你一條好了。」
「你再折騰折騰它,它可不就死了嚜。哪有你這樣劃價的。」
玉漏直起腰把手上的水甩甩,乜那小販幾眼,到底買了一條。
她爹喜歡吃魚,說好的今日歸家,秋五太太特地囑咐要買條新鮮鱘魚。玉漏在唐家那樣的豪門之家兩年,後又到了鳳家那樣的書禮人家,據她看來,這些人家也沒有下人伺候主子像她娘伺候她爹那樣盡心盡力的。
她娘斗大的字不識半個,田莊上農戶出身,一生引以為傲的事情便是嫁得個讀書人,對她爹有種近乎恐懼的敬愛。總是他說什麼就是天理,他的臉色,她也相信是天理的預兆。
玉嬌出了那樣的事情,以尋常婦人之見,還是草草將她嫁人為妙。到如今仍要堅持待價而沽,必定是她爹的意思。
一時走回蛇皮巷內,市井囂嚷慢慢低下去,腳步聲就清晰起來。男人家腳重,玉漏側耳聽著,心裡好笑,這人也不怕她聽見似的到底是侯門公子,恐怕不大做過這些畏畏縮縮跟蹤人的事。
不承想池鏡反倒幾步趕上來了,走到她旁邊來笑,「我說你是只小狐狸,尾巴沒藏好,可是被我逮到了。」
玉漏著實驚了一跳,沒想到他會直接了當近前來,眼底兜滿疑惑,「池三爺?您怎麼也在這裡?」
池鏡高出她一個頭去,臉上故意擺出些威嚴神色嚇唬她,愈是氣勢逼人,「我才剛在史府角門上撞見的你,見你跟個男人在那裡拉扯不清。我自來把鳳翔當做大哥,想他的小妾在外頭跟別的男人鬼鬼祟祟的,我不能不跟過來多嘴問一句。」
玉漏也早在史府角門上看見了他,不過裝作沒看見。後見他一路跟隨,想他必定是誤會了什麼。她倒不慌不忙,覺得是個和他親近的契機。
只是沒想到這人說話直接了當,雖滿口為鳳翔抱不平,眼睛裡又不覺憤怒,反而藏著點幸災樂禍的笑意。
她想,他也未必真心拿鳳翔當大哥看待。因此愈發不怕什麼,故作驚詫地瞪圓了眼,然後恍然大悟一笑,「您說的是小夏裁縫?我本來不認得他,是替我家二姐來給他傳句話。他和我二姐——」
原來真是誤會。池鏡看她一眼,感到兩分失望。倒情願她身上能發生點什麼離經叛道的故事,起碼能令她毫無稜角的皮囊底下多一抹傳奇的色彩,不至於像眼前這樣,是個枯燥乏味的,僅僅是聽話的女人。
失望之餘,心又替鳳翔鬆了口氣,「那真是對不住,是我多心。我想著這種事,還是說清楚為好,因此趕上來問一句。你二姐怎麼不自己來和他說?
「我娘不許她出門。我娘要小夏裁縫五十兩的聘。」她私自打了個對摺,怕池鏡覺得他們家的人貪財無度。
池鏡悠閒地點點頭,「五十兩,對個裁縫來說可不是小數目,我想他必定是拿不出的了。」
玉漏跟著點頭,「哪裡拿得出來呢?他雖是田莊上的人家,可家裡連地也沒有,是給佃戶種地,不過一年得些糧食,自家吃還嫌緊巴呢,也沒有多餘的拿去賣,所以才到城裡頭學手藝。」
「他可以去借嘛。」
「借總歸是要還的呀,何況他那樣的人,誰肯借他五十兩銀子?人家還怕他還不起。」
池鏡笑著瞟她一眼,「我倒可以借給他,也不要他的利。」很隨便的口吻。
五十兩銀子在他不算什麼,但天上不會白掉餡餅,玉漏不知他是真是假,不敢輕易承他這個情。
再說他為什麼要無故幫忙?總不會是不忍見一對鴛鴦失散。她留心窺他一眼,見他望著前方,眼睛裡還是目空一切,嘴上又掛著絲精明的笑意。他一定不會白起好心,是要人還他什麼的,不過未見得是錢。
玉漏大膽猜想,他大概是要她欠下他一個人情,至於還什麼給他,他自己也還沒想好。他似乎對她起了些興致,那當然不是喜歡,以她對男人的了解,不過只是一種閒趣。
她生得標誌,但在他眼裡,這標誌也許值點銀錢,想到這裡她自己也覺得荒謬。不論何故,他當然也不會為這五十兩就要她終生相抵,要也不過是拿她當個玩意消遣一段。
這太不值當了,就是要欠他,也得欠個別的什麼,一輩子還不完扯不清,反倒是個套他的圈套。
「怎麼,你當我在說笑?」池鏡以為她不信,端得認真了些,「我倒不是隨口說說,倘或你們真缺這個錢,我又有這個閒錢,何不成人之美?你叫他寫個條子往池家去找我。」
玉漏忙掉到前頭福了個身,「多謝三爺好心。還是不要了。」
「為什麼不要?」
玉漏笑著走回旁邊來,「我想他要是非我二姐不可,自然自家會去想法子,這種事,旁人如何替他們急得來?他要是自己都不急,可見不是非我二姐不可,勉勉強強的,又有什麼意思?」
池鏡聽後覺得有理,笑嘆一聲,「一文錢也難倒英雄漢啊。」
隔了會,他又問:「那你二姐呢?是情願嫁給他不嫁?」
「我二姐倒是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池鏡笑著睨她,「那你就不想著成全成全你二姐?你只怕這個男人心不誠,難道旁的男人心就誠了?我看不見得。你二姐既一心要嫁他,你就權當是為你二姐高興。何況銀子雖不是這個小夏裁縫自己挖空心思得來的,可將來他也要想法子還。你怎麼只重頭不重尾?」
玉漏循著他的話去想,想一會沒結果,反覺得是險些鑽進他的套子裡,猛回神看他一眼,笑了笑,「這事情我做不得主的,上頭有爹娘,下有他們自己,可輪不得到我說話。要給我娘知道我在中間攛掇了什麼,保管先打我。我爹娘也不是就要他的錢,其實是不喜歡他,嫌他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來引逗人家女兒,不成體統。」
池鏡笑著沉默下來,總不好強要人家拿他的錢,未免顯得太別有居心。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話趕話的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來,仔細想想,還是希望能看見鳳翔吃點暗虧,天底下哪有好人不吃虧的道理?
他須得證明給自己看,這世上從來事無完事,人無完人,連鳳翔也是一樣。他索求這樣一種平衡來寬慰自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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