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再次變幻,在一片芬芳茂盛的花園中,黑髮看到金髮碧眼的神仙們種下一粒種子。種子很快生根發芽破土而出,長成了一顆葳蕤蔥鬱的大樹,大樹上結了一顆鮮紅欲滴的果子,果子緩緩開裂,紅色的外皮如薔薇般綻開,裡面竟是兩個纏抱在一起,兀自酣睡的年輕男女!金髮碧眼,皮膚白皙,沒有白色的翅膀,沒有金色的光環,這分明就是兩個普普通通的人類!
黑髮震驚不已,心中隱隱有一種肅穆與失落交織在一起的衝動,畫面轉動,又來到一片浩瀚的沙漠中,土色的石台上,一個狗頭人身的黑色仙人一邊在精緻小巧的金色天平上稱著什麼,一邊用不知道什麼生物的內臟、肢體拼接在一起,然後用白色的粗布一層層的裹覆住,不消一會兒,白布被從內掙脫,竟跳出一個生龍活虎,皮膚黝黑的人來!
黑髮只覺雙耳轟鳴,口乾舌燥,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充斥在胸口,畫面再次轉動,終於來到壁畫中的神仙那裡。只見一對人首蛇身的男女坐在僅剩的清流小溪邊,劃破手指,將自己的鮮血滴入溪流中,然後用沾了血的溪水和著芬芳的泥土捏成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小人,待到正好捏夠一百個小人時,人首蛇身的女神仙貪婪地從空氣中吸了一口氣,然後輕柔地吹在小泥人身上,一百個小泥人瞬間變成了一百個黑頭髮黃皮膚,活蹦亂跳的小頑童,正正好五十童男五十童女。
黑髮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他想放聲大哭,可哪裡哭得出來,頭腦中嗡嗡作響,渾渾噩噩中腦海里迴蕩起紅髮的聲音,「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所謂人類的本質,我們只不過是眾神造出來修復大地的工具罷了,人存於世,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一切皆為虛誕,可笑人類數千年來爭權奪利,沉迷肉慾,到頭來爭的不過是神明的一息而已。」紅髮的一席話讓黑髮頗為共鳴,在剛見到火之巨人時,他對神明的世界和人類的本質充滿了幻想,可現在答案真正揭曉後,作為一個凡人,他實在難以接受人類只是眾神造物的事實。
人存於世,真的只是眾神的工具嗎。
畫面還在變換。萬里無雲,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擠滿了各路神仙,他們踏著玄妙的步法,或念著聖潔的禱詞,或唱著奇怪的法訣,或誦著莊嚴的梵音,五彩斑斕的仙力織成一面望不到邊際的巨大光之屏障罩向大地。空氣中好像有什麼看不到的東西在反抗著下壓的屏障一樣,屏障下落的速度越來越慢,每個仙人都似使出了畢生的功力,晝夜更替,星移斗轉,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光之屏障終於完全覆蓋在大地之上。然而眾神的臉上絲毫看不到成功後的喜悅,他們神色疲憊而肅穆,氣氛異常沉重。紅髮的聲音又在黑髮的腦海里迴蕩:「還記得你在空氣中感受到的謎一樣強大的能量嗎,神之所以為神,大抵就是就是因為他們在這種異乎強大的能量中誕生、成長,然而不知是何原因,也許跟金屬方舟里的不速之客有關,導致眾神最終合力封印了這種能量,而我們之所以能感受到,只是因為煜野墜落的流星,將封印砸出了一道微小的縫隙,那些焦炭人和火之巨人的出現也都是從縫隙中逃逸出的能量造成的。」
紅髮的這一番話包含了太多信息,黑髮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他想問紅髮眾神在封印了能量後去了哪裡,為什麼幾千年來人類從沒有發現過他們的蹤跡,但他並沒有問,他也不必問了。畫面變動,數不清的各路神佛,妖魔鬼怪全都集結在方舟里。他們神色肅穆,眉宇間滿是不舍地隔著透明的光壁打量著不知生活了多少年歲的世界,他們要離開了。無以計數的各式神佛中,只有一個例外,一個人首蛇身,額生犄角,有著好似岩漿一樣頭髮的男子,獨自飄立在方舟之外,他向眾神揮手作別,然後長袖一拂,腳下的大地裂出一道深不可測的斷隙,斷隙的最底部岩漿騰舞,猙獰可怖,男子絲毫沒有猶豫,一頭扎入滾燙的岩漿中不見了蹤影,隨後大地震顫合為一處,就好像從未開裂過一樣。方舟中的眾神紛紛對著男子消失的地方施禮作別,一陣轟鳴傳開,半空中開出一道巨大的泛著藍光的空洞,就像方舟出現時的一樣。眾神駕著方舟,向腳下的世界致以最後的告別,緩緩穿過空洞,消失無蹤。
這一日黑髮已見過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場面,卻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震驚的無以復加,眾神真的離去了嗎,那個投身岩漿的男子又是怎麼回事。紅髮的聲音又一次出現在黑髮的腦海,他的聲音磕磕絆絆,夾雜著陣陣短暫卻粗重的喘息,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眾神已經離我們而去,但他們隨時可能回來,你最後看到的男子名叫祝融,只有他留下來保護封印,數千年來他一直沉睡在地下的岩漿里,煜野的流星撞開封印後,他一小部分游離在外的神識也隨之滲透出來,我被焦炭人大軍襲擊時,機緣巧合下,在烈焰中吸收了這部分神識,你剛剛看到的一切景象都來自他神識中殘留的記憶,我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他的神識想要吞噬我去修復封印……你回去後,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告訴長老們,讓大家別再守護什麼么蛾子秘密了,趁著餘下的日子,好好出來享受享受這虛妄的人生吧。」
額頭一陣灼痛,眼前的世界越來越亮,仿佛化成一簇熾熱的火光,耀眼奪目的金紅色填滿了黑髮的雙眼,然後逐漸褪去,恢復到了原本的世界。
火海仍在肆虐,巨人的軀體被風吹散得只餘下一堆黑色粉末,藍衣女子還躺在身旁生死未知,那抹耀眼的紅色卻已消失不見,黑髮緩緩站起,臉上又恢復了往日一樣的冰冷,冰冷的看不到一絲感情。他空洞的目光掃視著四周暴戾的火焰,毛孔舒展已感受不到空氣中謎一樣強大的能量,看來封印已經被修復了。黑髮整理了下已經殘破的衣服,弓著五指將頭髮梳理整齊,然後端端正正地向著火海深處拜了三拜,抱起昏迷的藍衣女子縱步遠去。
黑髮離開後不久,火海之中一塊屋舍大小的隕石忽然裂開,一團閃爍著瑰麗火彩的藍色煙霧從中散出。藍色的煙霧在火海中飛轉騰挪了好一會兒,乍分乍合,忽明忽暗,逐漸變化成了人的形狀。夾砸著火焰的空氣繞著藍色煙霧打轉,只見得火紅與魅藍相映成輝,流光溢彩,好像漫天星辰掉進了回漩的大海,而藍色煙霧就在這璀璨的天海中心不停變幻,白色的骨頭,暗紅色的內臟,鮮紅而靚麗的血液奔流其中,光滑緊緻的皮膚覆蓋其外,竟是變幻成了一個血肉之軀的成年男子。男子嘗試著舒展四肢,似乎還不習慣新的身體,搖曳的火焰將森然陰影投射在他的身上,好像一件墨色的長袍包裹住他赤裸的軀幹。男子稍微地習慣了下四肢的協調後,便施展開輕身之術在火海中尋覓起來。既不像紅髮男人以凜冽掌風劈開烈焰,也不像黑髮男子將自身真氣凝成氣罩,神秘男子徑直穿梭在火海中,周身赤裸,卻如魚在水,未受到一點兒傷害。不一會兒,神秘男子停下腳步,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隕石碎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碎塊在男子手中逐漸發熱發亮,表皮逐漸龜裂脫落,露出裡面一小團金光熠熠,寶石般璀璨的氣團。空氣再次周旋,如練的光輝灑滿天地,好像西池王母的琉璃盞碎在漆黑如緞的夜空裡。金色的氣團在神秘男子的呵護下舒展變幻,萬事萬物都仿佛屏息凝神地沉浸於它的每一次小小的蠕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嬌羞的太陽悄悄伸出了腦袋,東方的天際露出一段魚肚白,清晨第一縷陽光驅散了黑夜的爪牙,一聲嬰兒的啼哭迴蕩在煜野空曠的天空。神秘男子的手中已不見了金光熠熠的氣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粉嫩圓潤,正拼命伸展四肢的嬰孩。神秘男子出神地看著手中的嬰兒,良久方發出一聲透著無盡蕭索的嘆息,將嬰兒摟在懷裡,縱步向著朝陽升起的方向離去。他或許是太過沉湎於自己的心事,沒有注意到一小簇如驕陽般紅艷的火焰追趕上他,竄入嬰孩的身體消失不見。
煜野的大火隔日才被遠行的僧侶發現並上報官府,時煜野歸陽平管轄,剛剛上任陽平縣令的李立仁聯同校尉龔三通火速組織軍民前往滅火,猶是如此,煜野的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才被澆滅,起火的村落統共二十五戶人家,老老少少一百三十七口人,竟無一人生還。因著著火的村落地處孤僻,少於外界來往,乃是個無名的村落,後人便將這次大火稱作陽平慘案。
大火撲滅後過了半月有餘,陽平縣內仍是沸沸揚揚,茶餘飯後,街頭巷陌,人們尤在談論這次大火的慘痛與詭異,有的說這是天降大火,近些年朝廷疏於祭祀奉天,天上的神仙們生氣了所以降怒於百姓;有的說這是妖魔作祟,起火的那天夜裡,隔著幾十里地都有人聽到鬼哭妖嚎。一時間流言蜚語,道聽野聞,甚囂塵上。
與外面的噪雜喧囂不同,陽平一間簡陋的客房內安靜而冰冷,有著如瀑黑髮的男子怔怔地站在床側,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動也不動得盯著床上一位昏迷不醒的女子。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煜野大火的當晚從地獄般的火海中死裡逃生的黑髮和藍衣。藍衣女子躺在床上,身上只蓋著一層薄薄的紗,薄紗下她原本纖細優雅的身體結滿了骯髒的流著黃色膿液的瘡痂,而她原本清美秀麗,不可方物的臉上更是布滿了火焰灼燒後的創傷,原來那日她被火焰巨人的尾巴掃落在火海里,紅髮趕到將她救起時,全身上下已經被燒的體無完膚。
黑髮男人掀開藍衣身上的薄紗,取出一瓶淡綠色散發著陣陣涼意的藥膏,在手心裡塗抹均勻,一邊輕柔且小心地在藍衣的瘡痂和傷口處擦拭著,一邊喃喃地像藍衣訴說著:「你知道嗎,你心心念念的那個男人走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你知道嗎,人類只不過是眾神用泥土捏造的工具罷了,等到眾神回來的時候,或許人類就不再有用了。」「你知道嗎,我們自以為是的生命就像一個泡沫,只要眾神用小指一戳,就會啪的一聲消失不見。」「你知道嗎,其實我,其實我禽獸都不如,你為了我淪落到這副模樣,我卻要拋棄你獨自離開這裡。」「但是你不用擔心,我已經發了信號出去,黑斑鳩應該很快就會來這裡接你。」「他應該會來的。」黑髮男人的聲音一如過去般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擦完藥膏後,他撩開藍衣額頭散亂的一縷頭髮,輕輕地吻在她額頭剛塗了藥膏的瘡痂上,然後又小心翼翼地為她蓋好薄紗。
黑髮罩上一頂黑色帷帽,走到門口又回首看了眼床上的女子,帷帽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似乎有一縷逼人的精光自他的雙眼中射出。
「生而為人,果真有趣。」
黑髮推開門,消失在慵懶噪雜的午後。
「流星墜火生劫數,行雲逆風埋因果」,黑髮的事情到這裡告一段落,命運的齒輪已經扭轉,接下來開始正篇,十八年後,兩個少年如何被捲入權利的漩渦,在人類生死存亡的關頭,又分別有著何種抉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