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臉謹然,仿佛站殿將軍一般的李魚,李世民的臉頰不禁輕微地抽搐了幾下。
眾大臣詫異過後,又扭過頭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一臉淡定,仿佛李魚本就該出現在那裡似的,繼續對幾位文武重臣做著安排,待吩咐已畢,便沉聲道:「去,馬上辦!」
眾文武齊齊稱喏,退出大殿。
皇子謀反,以子逆父,這是皇室的大醜聞啊,雖說紙遮不住火,這事兒早晚要鬧得盡人皆知,但是一切塵埃落定後才被人知道,就能將惡劣影響減至最低。這就是李世民只召見了幾位文武重臣的原因。
可是裡邊偏偏夾了個不合時宜的,一個小小的五品官,也參與了這場大唐立國後第一起皇族宗室子弟參與並主導的叛亂大案,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在場的這幾位都是國之重臣,能爬到這個位子上的人,就沒一個懵懂憨直的,要說有,大概也就只有褚龍驤一個。可褚龍驤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可這也是武將們的通病,有幾個李績這樣文武雙全的儒將?
褚龍驤雖是文盲,那情商可高著呢。
一時間,因為一個本不該出現的李魚竟然出現在如此重要場合,顯見是天子親自召喚而來,饒是這幾位國之柱石級的人物,心裡頭也不禁得掂量掂量。
李績輕咳一聲,就對褚龍驤說了兩句:「那五品官似乎就是在堤上奮勇救駕的那個文臣?很得陛下器重啊。」
軍神大人的言外之意是,這小子是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神仙?老褚,你知道嗎?這些開國重臣,個個都是桀驁不馴之輩,即便是李績這等養氣功夫一流的人物,其實也有點睥睨自傲,他們骨子裡沒有誰服氣誰的。所謂的依據能力做個班次排行,那是後人的無聊之舉,他們之間,可談
不上誰對誰敬畏如神的,畢竟大家都是從一文不名的時候闖過來的,誰不了解誰啊?也就談不上去神化某人。
所以軍神大人垂訓,褚龍驤也沒有誠惶誠恐,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皇帝很是器重小李啊,這等人才可是俺老褚發掘出來的,看來俺老褚眼光不錯嘛。褚龍驤便得意洋洋地道:「哈哈,李尚書,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這李魚允文允武,文武兼備,乃不世出的一位奇才啊。俺老褚從隴右回返長安時,與他一見如故,只略試其本領,便驚為天人,本想引為自
己幕僚的,哎!可惜,怎地咱也不能與陛下相爭啊,你說是不?」
長孫無忌一直豎著耳朵聽著,聽到這裡心中便是怦然一動:「隴右?他是隴右李家的人?原來是五姓七宗的出身,難怪如此膽大包天……估摸著還是嫡宗子弟。」
長孫無忌雖是當朝宰相,對五姓七宗中人卻也不敢等閒視之,他和李魚並沒有什麼不可化解的根本利益衝突,既然對方不是一隻可以任其揉捏的小臭蟲,心中一番權衡後,那睚眥必報的心思便淡了許多。
李績聽了倒也不覺得褚龍驤有所誇張,這個時代,正是豪傑輩出的時代,凌煙閣上二十四功臣,哪個不是青年時代便已佼佼不群,才智卓絕?李績心中便想,我等俱都是追隨陛下沙場征戰,建立大唐天下的功臣,來日太子登基,威望才能不及今上,對我等謀國老臣豈能如臂使指?這李魚據說先是一西市署小吏,既而入太常寺,接著去工部,現
如今又調遷屯衛……
他來自隴右,十有是隴右李家的人,這士和農先占了去,工和商也了解過了,現如今又入行伍,噝……陛下這是未雨綢繆,為太子培養根基呢?今後我需得時時自省,不可驕矜自傲!」
其他大臣也是各自聽在耳中,暗暗揣摩聖意,越想越覺得莫測高深。
大殿上,李世民瞪著李魚,李魚一臉無辜地看著李世民,君臣倆對視良久,李世民有點牙疼的樣子道:「你到這裡做什麼?」
李魚愕然:「陛下不是命人傳旨,遷調臣入屯衛,即刻赴任麼?」
李世民的眉頭跳了跳,道:「那你該去屯衛,見李大器,來這裡做甚?」
李魚的回答很是理直氣壯:「沒人告訴我呀!」尋常衙門的交接與宮裡大不相同,那畢竟是可以很方便地見到天子的所在,所以有一套嚴格的交接流程。更何況,宮裡頭規矩也大,而能任職宮中的人如鳳毛麟角,所以沒有人好端端地先修習宮中禮儀,
屠龍之技學來何益?
因此上,不光是調任宮中的官員,包括進宮蹕見的大臣,後宮的閹人宮娥,俱都要由禮部先行學禮的,最快的也得學上三天,在此過程中,諸般戒忌和規矩也就明白了。
而李魚所接的聖旨中,有一句即刻赴任,此時天色已晚,行宮也關了門了,他這即刻最快也是明天早上,到時他到了宮門處一說來意,自然有人引他見學禮或先至屯衛見上官,再去學禮。結果皇帝今晚接獲了齊王謀反的消息,那好心的小黃門也不知道李魚對宮中儀制如此的「棒槌」,偏生皇帝召見的進宮長孫無忌恰巧入宮,李魚又是緊隨其後,結果諸般戒備何等森嚴,愣是被他混到了皇帝
跟前兒,都沒有人提出異議。
李世民聽了,也是哭笑不得,知道這是搞出了一樁糊塗案子,尤其是在黃河大堤上剛剛搞出一樁刺殺案,緊接著齊王造反,難不成還要追究此事,叫人曉得誰想見皇帝,可以隨隨便便就能成功?
那是要叫人覺得大唐是個怎麼樣的大唐啊?皇帝行宮都成了篩子,漏洞百出麼?
這可如何是好?
屯衛那邊,幾名與郎中令李大器親近的將士正在他房中閒坐。
他幾人今夜不當值,身居要職雖不當值也是不能喝酒的,不過他們聚在一起小坐聊天,以捱過歇宿之前這段無聊時光,卻也不犯規矩。
幾人聊起來,便不免說起了李魚。
中書門下已經正式籤押加印,任命李魚擔任屯衛百騎的游騎將軍,為李大器副手,這事兒當然業已通知了李大器。
一個軍士道:「將軍,那李魚不知是何等人,有什麼能耐,居然就調來咱百騎中任游騎將軍了。待他明日到任,可得好好看看,看看是不是個好相與的。」
李大器聽了心中便有些不得勁兒。
正職與副職,只半步之遙,彼此的關係便一向很微妙,百騎是羽林中的羽林,皇帝絕對的親信,所以驟然於屯衛之外空降一個副將過來,李大器難免便有一些困惑。
皇帝陛下這是不滿意我,調個人來熟悉熟悉,之後便取我而代之呢?還是念我勞苦功高,把他帶得熟了,能夠獨擋一面時,便外放我去軍中任職?
嘿!若是聖人加恩,要外放我,那便好生配合了。若是想取代我……那我倒要抻量抻量他的長短了,瞧他有沒有那個本事!
想到這裡,李大器便哼了一聲,道:「休得聒噪,待他明日赴任,摸清他來路底細再說,咱們百騎是何等人?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來的地方麼?」
李大器向幾個心腹掃了一眼,眾軍士登時心領神會。
其中一人便道:「將軍所言甚是,不管他是何人,待他到了,總得殺一殺他的銳氣,叫他曉得,在此處,不管他什麼來頭,若是不知進退,嘿嘿!那也別想待得下去!」欺生、老兵欺負新兵,乃是軍中常態,更何況是百騎的這群驕兵悍將。這些軍士就沒有一個沒點背景家世的。一般來說,大有家世背景的,也不大會刻苦於武學,可他們能入選百騎,武功上個個都出類拔
萃。
如此可見,他們未曾入伍時,都是一幫什麼貨色,若非性喜好勇鬥狠,又怎會在生活優渥的前提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地折騰出一身好功夫。其中更有一些有背景的,要是誠心鬧將起來,便是李大器想動他,也得掂量再三,所以別看馬上就要到任的是個上官,可要是不對路子,他們還真不放在眼裡。此刻再得了李大器的暗示,他們登時摩拳擦
掌起來。
而大殿上,李世民心思急轉,便不動聲色地深深一嘆,道:「是了,朕如今心緒大亂,倒是忘了另行吩咐過他們,咳!是朕喚你來的。」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呃……嗯……哎!逆子啊!朕心亂如麻,迄今也想不出個對他的章程。」
李世民本是為了應付一下李魚的尷尬局面,可是說到一半,卻是真情流露,聲音微含哽咽。縱是這一代豪傑,如今要與自己兒子兵戎相見,也是方寸大亂,心中隱隱轉著一個念頭:莫非……這是報應麼?
李世民穩了穩情緒,才道:「明日一早,你且不必去屯衛報道,便隨李績往齊州去。或有進一步安排,到時候,朕會吩咐於你。」
李魚瞧他神色,不禁暗暗一曬,心道:「若我有個悖逆如此的兒子,早早打殺了!哎,一代天驕,也難免生出為人父母的心思。」這番心思剛一湧上心頭,便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若那小子長大成人,如齊王一般作為,自己真能打死他麼?又或者,便毫不動情地打殺他麼?這麼一想,也不禁黯然下去:可憐天下父母心吶。
李魚絲毫不知他去李績軍中隨行,只是李世民為了解決尷尬臨時做出的一個安排,生怕誤了時辰,李績乃軍神也,治軍嚴瑾,到時砍了自己的頭祭旗,那就悲催了。
所以,回去之後,李魚便叮囑一聲,早早睡下,翌日一早起床,匆匆洗漱就餐完畢,便趕往李績軍中候命。
李績正調兵遣將,聽他說明來意,心中便是咯噔一下:陛下叫他來是什麼意思?監軍?當不致也。名不正則言不順,不予其職,如何監督我的行事?是了是了,這是叫他來賺順風功勞來了。」
那時尚無「鍍金」一說,不過李績所言就是這麼個意思。
「此人果然是為太子培養的班底,且陛下如此煞費苦心,他又是李氏本家……不能想!不敢想!不可妄想!為我家長遠計,此人當好生維護著。」一代軍神也難免情長,尤其是如今年紀大了,想的最多的就是身後事。他威望隆重,權柄甚重,一旦他故去,待新帝時,必不能對他家如他在時一般重用,這是常態,否則幾十上百年下去,儼然便是一個
新的「世家」出來了。當今皇帝雄才大略,許多時候也受制於世家門閥,興科舉就是為了對抗他們,世家之苦若此,皇家是斷不可能再自己培養出幾門世家來的。既如此,要保長久富貴,對這明明白白未來炙手可熱的大權貴,
豈有不先行籠絡著的道理?
李魚懵懵懂懂的,便在軍政兩界一干大佬心中,有了不同尋常的位置,可李魚自己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對此卻一無所知。畢竟,這等心思,見不得陽光。
因此,大李將軍磨刀霍霍地要給李魚來個下馬威的時候,卻愕然得知,小李將軍去老李將軍那裡報到了。噝……陛下這是……此人貌似不可輕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