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64年7月19日(天曆甲子十四年,大清同治三年)
太平天國國都天京(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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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對於南京這個一度名譽天下的神奇國都來說顯然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光是在從早到晚不足十二個時辰的時間裡,天象數變,在所有已經誠惶誠恐的老百姓的眼裡,這變化的一切更像是走馬燈似得讓人目不暇接。
早晨,這天也方才蒙蒙亮,所有的人幾乎都在沉浸在久違的平靜中時,隨著太平門外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城頭原本高高聳立的太平天國黃旗轟然倒地,隨後滿城的狼煙中開始接連不斷出現頭戴斗笠、手持快槍、面目猙獰的清妖士兵,見人便砍,見財便搶,一時這原本號稱自由國度的天京城儼然變成了殺戮的天堂。
上午,艷陽已上三竿,城中大部也已經飄揚起了代表清軍的綠旗,可就在所有老百姓自覺城落已成定局,打算剃頭削髮重新做一個大清的順民的時候,城中突然升起了一個耀眼的「忠王」大旗,頃刻間滿城殺聲震天,城樓幾度易手。
午時三刻,這又是一個很有代表意義的時間,城中的天王府陷落,城西的顧王府燃起滔天大火,城南南王府血流成河,太平軍最後的底氣似乎也已經消磨殆盡,城中傳出的到處都是一陣接一陣的哀嚎。
傍晚,借著夕陽餘暉,一隊四千來人的不明軍列,在所有人不曾關注的情況下,暗殺守衛太平門的清軍士卒,悄悄摸出了天京城。至此,城中太平軍最後有組織的抵抗也好像瞬間煙消雲散。
子夜,城中不論身處何地,不論官居何職,行處何事的清軍官兵,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接一陣足可震動天地地歡呼,而原因只是因為他們的統帥在天王府後花園裡挖出了偽朝廷皇帝洪秀全的屍體,游城鞭屍,化骨揚灰。
……
但即便是如此,對於此刻身在天王府金龍殿,正不住踱著步子的湘軍前敵總指揮曾國荃以及其身後站著的數個一臉愁容的高級將官來說,他們的心情顯然沒有像外面那些士卒一樣那麼興奮。
因為此刻這圍了兩年都不曾跑出一隻蚊子的天京城中居然偏偏缺了兩個對他們來說可謂極為緊要的物件:
一是那膽子發福領頭造了大清的反的頭號通緝犯嫡傳之子:幼天王洪天貴福;
二是這偽朝廷養了數年也囤積了數年的龐大金庫。
「能被發逆餘黨藏到了什麼地方呢?李秀成已經兵敗,如何能在匆忙之中藏匿得如此完美?又或者他們難道真的在城破之際升天了?」曾國荃這個時候只覺得自己腦袋足有平日裡兩個那麼大,他根本不相信這窮途末路地對手還有餘力能從自己的眼皮子地下跑掉,至於說那些降兵口中可謂「親眼所見萬歲升天」之類的話更是被他嗤之以鼻。
這群發逆殘匪要是當真還有天助,自己如何能在這天王府的金龍殿上耀武揚威?可是如果不是憑空消失,這小傢伙又能藏在哪裡?
整個天王府可以說已經被自己手底的千餘精兵翻了個底朝天,就連黃布裹屍的洪秀全都被翻了出來,卻就是不見這傳聞中與白痴同等的紈絝子弟的身影,這讓曾國荃十分不解。
尤其是這個時候,從安慶出發時,自己的大哥兼大帥反覆交代的話,更是不時得冒出腦海:「發逆已窮途末路倒是不足為慮,此次金陵一役,只需高壘清野,圍城數月必克,倒是北邊朝廷裡面的人已經對我們的行動多有不滿,暗生戒心,就是淮楚團練對我部也是屢有間隙,爾等破城需謹記三件事:一者嚴令部下,不得肆意屠城;二者逐一盤查,不得走了發逆魁首;三者發逆聖庫務必盡數掌控我手!以免落人口實,生出兔死狗烹的結局!」
作為湘軍的領袖之一,曾國荃如何不知自己大哥話中的意思,自打克復安慶之後,朝廷就開始在湘軍軍中不斷安插各種眼線,離間各地團練之間的關係,譬如左宗棠、李鴻章如今與湘軍已是貌合神離,多有嫌隙。這次攻克金陵,周圍可以說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線,如果不及早把洪天貴福以及偽朝廷的金庫掌控在自己手中,只怕到時候別說論功行賞,就是莫須有的罪名也要接踵而至了!
換句話說就是此刻的曾國荃自覺自己的處境已與那深處危局的李秀成已然相差不大,雷同生死存亡一瞬間,這如何不讓他感覺心焦?而且在他的心中隱隱還有一個甚至就連對他大哥都不甚明言的希翼:這富可敵國的江南王的王座到底該由誰來坐!
「報撫台大人!太平門守將帶傷來報!是夜有數千殘匪奪門出城!」恰在此時,殘破的殿門外呼得衝進一人,口中意思也讓在場所有將軍臉色大變。
「什麼!?發逆余匪從太平門突出?帶此人上殿!」校騎的話顯然讓曾國荃也是有些驚愕,這已然窮途末路的發逆如何還能集結出這等軍隊?但他畢竟是成名已久的統帥,詫異之中,也是面不改色,往那金龍殿上王座一坐,便是喝令將那負傷的守將帶上來,他要親自過問此事。
「你是誰的部下?」
「卑職乃霆字營前衛千總胡德銓!發逆強兵突圍,卑職寡不敵眾,雖奮死一戰,但還是讓發逆大部突出城闈,請撫台大人饒命!」入殿的清將約莫三十來歲,體形算得上魁梧,左臂確是帶傷,一臉黑灰,很是狼狽,不過周身鎧甲倒還算齊整,且那腰間也不知為何竟落出一小半紅色肚兜。
「哦!鮑超的部下!你且說來,這突出太平門的發逆究竟是多少人,又是誰人在領軍突圍?此軍中可有特殊旗號?」
對於胡德銓的話,曾國荃眼中精光一閃便知此人口中之語真假參半,如果當真遇到數千發逆奪命突圍,即便是有城牆可守,這指揮軍官如何連鎧甲都不曾破損而只會受這點皮肉之傷?但畢竟這消息干係重大,還很可能關係到這失蹤在亂軍之中的發逆魁首洪天貴福的蹤跡,他也是生生壓住心中的火氣,接連問道。
「回稟大人!發逆殘匪約莫四千來人,黑夜不見旗號,但他們破門之後,似乎是直接奔著西邊的雨花台大營而去了!」
聽聞胡德銓前半句話語,曾國荃可謂是殺機畢露,心中已瞭然此人的意思:想來是這廝多半是因為貪功,並沒有按照指令守衛太平門,乘著夜色帶了手下大隊入城搜刮財物,夜半滿載回營時這才發現城門洞開,清軍屍骸遍地,因害怕受罰,故才自傷前來報信。不然一個臨戰指揮如何對這戰況會如此全然不知?
可再聞此人後半句話,卻又是讓曾國荃渾然大驚,後背身也是涼意十足:「什麼!?來人!給我把這玩忽職守的千總拉出去斬了,其他人隨我支援雨花台大營!」
也難怪他會如此驚慌,這雨花台大營本就是曾國荃擁兵屯駐之地,軍中大多機要多還存放在那不說,營中海屯放了大軍所需的全部糧草、槍彈,平日裡倒是戒備森嚴,但今日全軍攻克南京,大部守營將士多已跟隨曾國荃入城歡慶,營中完全空虛,這一但被發逆殘軍突襲,被其攜資擾亂,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說曾國荃為何會對一說話不盡不實的人的最後一句話如此相信,其實這雨花台大營正如前者所言,地處金陵太平門以西,別說是發逆,就算是他自己想要在突圍後活命,也必會選擇伺機攻克此地,補充物資的。
但當官的著急,底下那些當兵可未必會去理財,尤其是在這全面勝利之後,開始肆意縱谷欠的軍隊顯然與土匪無異,等到曾國荃等人強忍著怒火收攏起數千幾乎不成建制的部隊開出太平門的時候,天已大亮,等走到外城雨花台後,更是心如火燎,只見這眼前原本秩序井然的大營已然是屍骸遍地、濃煙滾滾,數條火龍在空中不住翻滾和咆哮,半里之內紅光奕奕,愣是沒見任何活物,這讓曾國荃等人心中大駭,這到底是有多少發逆殘匪襲擊了大營?
而等到軍列近前,這才發現這附近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活著的生物,只見此刻這大營營門外層層疊疊被捆綁著斬首的屍骸堆前儼然跪著了一人,觀其服飾居然還是清軍一總兵官,甚至那身形也是讓曾國荃頗為眼熟。
「恩?煥文?是朱煥文!朱大人何故會在此?」但人群中顯然有人認出了這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隨後便是從軍列中跑出數人,將此人從死人堆里扶起,送至曾國荃跟前,這才讓後者看清了此人的面目。而此人正如部下所言姓朱,名洪章,字煥文,是自己的心腹悍將,也恰恰正是昨日破金陵的首功之臣。
也就在曾國荃下馬打算將朱洪章喚起的時候,只見後者雙目無神地霍得站了起來,雙臂奮力一揮,身邊攙扶的將佐渾然是一個踉蹌,紛紛在驚愕中摔倒在地,但此人卻完全視而不見,也不說任何話,從鎧甲內側取出一封頗有褶皺的信函,顫抖著遞給了跟前的曾國荃,一雙投遞而來的目光說不出的陰寒冰涼。
「湘軍統帥曾國荃親啟?」這信封倒是沒有任何異常,只是歪歪扭扭得寫了這麼幾個字跡,雖說讓人感覺頗怪,但這指代倒也沒錯。再看其中,內容也就是寥寥數語:
曾家老九聽著!今你率部破我都城,壞我社稷,屠我百姓,朕奉天命是夜雨花台設伏,全殲朱洪章所部1957人及守營湘勇311人!但亡國滅族之仇不共戴天,朕決計重振旗鼓,顛覆山河!你給我把脖子洗乾淨,五年內朕要定了!
太平天國天王:洪天貴福
1864年7月19日
看著這言語處處透著怪異的信函,曾國荃嘴角禁不住便是一陣抽搐,愣是沒好意思讓身旁的幕僚一閱,這是得多久沒人敢跟自己這麼說話了?可等到仔細再想這信函之後的留名,卻又讓他心頭一振,反倒是有些氣極反笑:果然是這偽王洪天貴福!可是這剛剛弱冠的小傢伙不是號稱除了吃喝玩樂什麼也不會幹的紈絝子弟嗎?如何能指揮殘兵在朱總兵如此悍將的手中完成逆襲?莫非今天好事太多,連本官也開始發夢了?
可是再往深處一想,曾國荃心頭猛地是一陣大喜:眼前這機會不正好能利用發逆魁首的出逃調開周圍的搶功部隊和監視眼線,完全占有金陵城中搜刮到的財富嗎?而且就算到時候這姓洪紈絝子弟當真逃出生天,也是追繳不力,與本官及兄長沒有太大干係,大不了就是再領到朝廷一紙剿匪詔書而已,但願這小傢伙能支持得久一點才是……
這越想,曾國荃反倒越是開懷,眼前大營中的烈焰此刻映在眼中反倒是成了江邊的美景,說不出的喜人。
「不易昨日克此城,今朝卻思倍傷神。精兵四百遭全滅,壯士三千了餘生。呵哈哈哈!弟兄們!一路走好!我朱某人此生必為你們雪恨,誓殺發逆餘黨洪天貴福!」可這還不等曾國荃說話,跟前一直保持木木呆呆的朱洪章卻是突然仰天長嘯,看了曾國荃一眼,對其拱了拱手,便一把拉開身邊圍著的數位將佐,就勢是要單人單刀直奔叢林小道而去。
「站住!你要幹什麼去?」這朱洪章此人,曾國荃非常看重,乃是軍中少有的嗜血悍將,如今看他這副模樣,多半是因不下死傷殆盡而想要找洪天貴福拼命去,如此孤身一人,能有什麼作為?
為此,曾國荃也自然是氣得不打一處來,一揮手便是讓部將將他攔了回來,看也不看他一眼,緊接著就是一通傳令:「傳本官軍令!發逆殘匪偽天王洪天貴福、偽忠王李秀成乘亂出逃,直奔湖州,城內外各部除吉字營需整頓金陵內外事務外立刻找尋就近營地集結,預備揮師南進,不得讓發逆匪首洪天貴福進入湖州城!並發信江浙淮軍、綠營各部,務必從旁協助,沿途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