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病的事,草兒也在周末回老家時告訴了奶奶。奶奶聽了,一臉的憂愁,嘆息了一天。
草兒心裡懵然無知,卻也知道奶奶是在為父親擔心了。她不能理解的是,大人之間這種明明很擔心,面上卻仍是不依不饒的態度,不是互相傷害嗎?她理解不了,也沒太多心思去想。回到奶奶這,她的心裡,仍是被回來的開心與即將又要面臨的離開而難過。
只是,她畢竟在和父母的新家裡有了弟弟,有了同學,有了鄭星星和李雲峰,加之年歲漸長,便也不好意思再哭哭啼啼。
草兒叔叔雲剛和雲金都相繼有了他們自己的兒女,雲剛有兩個漂亮可愛的女兒,雲金則有了令人稱羨的一兒一女。大家都說草兒為長,要以草兒做榜樣。的確,那貼在奶奶家客廳電視柜上面的滿滿的幾排獎狀,還赫赫然地在呢。草兒奶奶說,要拿來鞭策弟弟妹妹們。
草兒一開始聽奶奶這麼說,心裡還是有些驕傲的,但是聽多了,也便沒有太大的觸動,那都不過是過去的榮譽罷了。她偷偷地把在中心小學裡老師發的獎狀也拿回來給奶奶,和從前的那些獎狀貼在了一起。
比起拿獎,草兒覺得把獎狀遞給奶奶,再貼到牆上時,老人臉上的笑容來得更令她心生愉悅。
草兒和小姑姑雲秀、小叔叔雲一也都是很親的。雲秀個兒比較矮,據說是小時候總背草兒跟著草兒奶奶去菜地給壓了個兒。小姑姑初三畢業後便沒再上學,聽她和草兒說,自己考上了高中,但分家了,家裡拮据,她便主動不去了。
在八十年代中期,初三畢業,考上中師或中專,是最厲害的,也是農村學子最好的選擇。因為讀完三年,便立刻能分配工作,中師的可以去鎮裡的中小學當老師,中專則根據學的工種到廠里做技術員,既省學費,又能立馬看見兒女和家庭的未來。但凡讀中師和中專出來的人,不僅工作體面,而且是婚嫁市場的香餑餑,人見人搶。
小姑姑定然是想考中師的,但沒考上。倘若讀高中,三年學費不說,主要是讀完高中還不知道是否能考上大學,上完大學要三四年,又不知工作在哪裡,而且女孩子家,上完大學都二十幾歲了,嫁人也是大齡不好找婆家,周邊村落男孩也都不是農民便是打工的,誰又敢娶一個女大學生呢?因此,上高中的未知數實在太多,便是連小姑姑雲秀自己,對這種看不清未來的路,也是不敢走的。
而家裡,眼見哥哥們都自成一家,各家有各家難念的經,誰也難以顧上雲秀。而且左鄰右舍,和雲秀同年甚至小兩三歲的女孩兒包括男孩兒,都幾乎早已出了書房門,回來幫襯家裡了,雲秀初中畢業,也是說得過去的了。
就這樣,草兒的小姑姑雲秀,回到了自己家裡,幫著老母親一起耕田種地。
草兒的小叔叔雲一,則因為三歲的時候,父母親發現他說話有些口齒不清,帶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如果三歲前發現,通過手術可以矯正。但對於已經三歲的雲一,為時已晚,手術風險太大,不能做了。
也因此,雲一上村小後被同學取笑,他偏偏又靈敏聰明,自尊心強,膽兒也是兄妹中最大最直脆的,哪裡受得了這種氣,便和同學鬧騰不已,直把小小的村小鬧得上上下下,無所不知,雲家老雲頭和老大雲新,不知多少次被叫到學校把和同學又哭又鬧的雲一領回家。
老雲頭雖然不管家事,但對這個總給自己丟臉的不爭氣的小兒子,卻是氣憤難消,回到家來,關起門便是一頓暴打。而回到家中的雲一,和誰都很好,唯獨對父親記恨無比,總在背後對老雲頭指指點點,老雲頭一旦發現,舉起凳子對著雲一又是一頓打。
雲一本來是一個很機靈的孩子,尤其對數字特別敏感,算數算得特別快,反應也快,卻是因為在學校里受同學的取笑,回到家裡挨父親的打,心裡一口氣出不來,便得了癲癇。小學畢業,家裡便沒再讓他繼續上學。他眼見妹妹雲秀卻能上初中,心裡更是心氣難平,卻也無可奈何,只是年歲漸長,心性不再見長。
也正因為這樣,分家時,雲家兄弟說要把雲一交給政府管,草兒奶奶死活不願意,硬是讓雲一跟著自己,並把家當分了一份給雲一。
草兒奶奶說得清楚,她有生之年,定是要帶著雲一和雲秀。她要看著雲秀嫁出去,讓雲一則跟著自己,有一口飯便給他半口,直至她百年之後,兄弟們料理不好他了便再交由政府管。
因此,草兒奶奶帶著未成家的雲一和雲秀一,日子確實清苦。雲秀一開始也和雲一一起跟著哥嫂去地里幹活。雲剛會告訴雲秀和雲一什麼時候下種,什麼時候施肥等等。很多時候,雲剛灑了自家田裡的除草劑,便也幫著把雲一和雲秀的那一份田地里的莊稼地也給灑了藥。
這樣下來,稻米、花生、蔬菜、豆類,草兒奶奶和自己的小兒子小女兒也算是豐衣足食。但云秀聽隔壁家的姑娘說去深圳的工廠打工,一個月能掙錢不少,也動了心思,和娘一商量,便決定跟著隔壁的幾個姑娘一起去試試。
就這樣,剛滿十八歲的雲秀便跟著同村的姑娘們一起到了深圳,經人介紹進了廠里,成了工廠流水線的一名工人。
雲秀開始有了新衣服,也開始每年春節回來便給每個侄女買新年禮物。雲秀每年給草兒一套新衣服肯定是少不了的,一個五十元的大紅包也是一定有的。有時候,雲秀還會給這些侄女侄子們再外加一塊她所在廠里的一塊手錶,說很便宜,也就二十元。
草兒過年的紅包想給奶奶,奶奶卻死活不要,並偷偷告訴草兒,小姑姑一年打工能拿回來八千元呢,再加上賣米賣花生油的幾千元,加起來都悄沒聲息地成了萬元戶了呢。這在九十年代初,成為萬元戶,那還是很了不起的,尤其是在一老兩小的農村家庭里,更是了不起的。只是這些,除了小姑姑雲秀和奶奶自己,便是草兒知道。
草兒奶奶的錢總是讓雲秀存大部分到存摺里,小部分現金放在床的草蓆底下。那時候,農村人還是在床板和草蓆之間墊曬乾了的稻草杆兒。草兒從沒想過要扒開過奶奶的蓆子底下看奶奶的錢。奶奶說要給她看,她也和奶奶說不要,自己不用看,相信奶奶。所以奶奶再給她錢用,她擺手不要,奶奶就說蓆子底下好多錢,非要給她看,她便接了下來,存著自己買書看。
而她每次回家,奶奶都要添菜。有時候是添豬肉,有時候是殺一隻雞,有時候是炒雞蛋,有時候是做霉豆腐炒豆豉辣椒,夏天還買涼粉和西瓜。這種好,草兒倒是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只是奶奶總私底下塞給她的零花錢,她總是儘可能地不要。
她其實是任性的,小時候在奶奶身邊,總是吵著纏著奶奶給她買麥芽糖、冰棍、話梅這些零食吃,但現在稍微懂事,也喜歡吃奶奶留給她的零食,卻不再忍心要奶奶額外花銷給她買吃的。
但是,奶奶始終,都把她放在心尖上,從沒因為分家就生分了她。現在想來,奶奶卻是一個不尋常的老人,她自強自立,並沒有讓年輕人供養著她,而是一生勞作,從未停歇,她對孫女草兒的愛,也從未間斷過,一如當年她對草兒生母明清所承諾的一樣,只要她在,就一定要盡力地照顧著自己的這個孫女。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