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九月,雖然盛夏的餘熱仍然留在這皇城之中,但是清晨早晚微涼的風送來了秋之韻味。
佟妃的肚子尚未顯懷,她本就是那樣清瘦的女子,但是渾身都散發著溫柔的母性光輝,仿佛是一顆明珠一般,難怪別人說孕婦是最美的。
八月里佟妃有喜的消息對於酷暑籠罩下的紫禁城而言,無異於火上澆油。然而一個多月過去了,極為嫉妒和極為高興的人,都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佟妃是萬事不管的模樣,只每天在景仁宮安心養胎,皇帝看重她的身孕,十天裡有六七天都會來看看她,一時間無人可及。
皇后依舊不曾對佟妃有任何問候和探視,仿佛佟妃從未懷孕一般。恪妃、端妃和恭妃偶爾會去佟妃那裡坐坐,陪著說話解悶,當然,更是為了見到皇上。
九月間,宮中的桂花已經飄香,桂子寓意「貴子」 ,皇帝這天來景仁宮的時候看到房間裡擺著一簇金桂,笑道:「佟妃宮裡的金桂開得最好,瞧那花兒,香氣不絕如縷,卻又不沖腦子。」
佟妃咯咯直笑:「什麼臣妾這裡最好,皇上最會拿臣妾開玩笑,桂花主『貴』,皇上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天子,萬乘之尊,左不過是臣妾宮中的桂花沾了您的光而已。」
皇帝笑道:「佟妃的這張嘴最是靈巧,什麼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就是那麼好聽。桂子盛開,寓意吉祥,朕倒是覺得你這一胎肯定是個皇子,跟你一樣聰明。」
佟妃頭一偏,淡紫色的流蘇沙沙撫過她的眼角,笑道:「這個孩子……臣妾不是誇他,自從懷了孕以來,每天都好好的,他真是個體貼人的孩子。以前在家中,看到有人自從有了身孕就是百般的不適,臣妾在一邊看得都難受的很,更覺得有這樣的孩子真是臣妾莫大的福氣。」
皇帝覺得十分寬慰,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朕也覺得甚好。」
佟妃微笑著靠在皇帝的懷裡,也許只有這一刻她是可以什麼都不必想,安心享受這片刻的寧靜與欣慰。
十一貝勒府邸中,懿靖大貴妃笑著拉著兒媳婦的手,關切地問她:「芷芬啊,禮品可都備好了?」
董鄂芷芬笑盈盈道:「額娘放心,都準備妥當了。」
懿靖大貴妃看著她烏黑的髮髻上只插了幾顆米珠,搖了搖頭道:「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對自己太節儉了,哪有貝勒福晉出門連個首飾都不戴的?」
董鄂芷芬微微低頭,歉聲道:「額娘,是孩兒疏忽了。」
懿靖大貴妃拍了拍她的手:「額娘不是怪你,來,額娘這裡還有幾件首飾,你戴上。」
董鄂芷芬一驚,連忙道:「額娘,孩兒不是要您的東西。」
懿靖大貴妃笑道:「你啊!額娘要給你的,你就拿著。」說著她從首飾盒中挑了一支梅花點翠蜜蠟珠簪插在董鄂芷芬的髮髻邊上,又取出一副碧璽石耳墜子把她耳朵上的珍珠耳釘換了下來,頓時多了幾分華美。
董鄂芷芬抿嘴笑道:「孩兒多謝額娘賞賜。」
懿靖大貴妃挽著她的手往門外走,笑道:「你底子好,不用刻意裝扮也很漂亮,但是做了福晉,不可落了身份,知道嗎?」
董鄂芷芬乖巧地點點頭:「是,孩兒知道了,不會落了貝勒爺的面子。」
懿靖大貴妃滿意地點點頭,芷芬先扶著她上了前面的轎子,自己走進後面的稍小的轎子,進宮給皇太后請安。
不知為何,自從成婚之後,她經常被懿靖大貴妃帶去宮中,卻從來沒有見到一眼皇帝和皇后。
宮中傳來佟妃有孕的消息,她的心裡泛起難言的滋味,也是歡喜的,他,終於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來到慈寧宮,皇太后十分喜歡她,她還沒有完全跪拜下去,就被皇太后扶住了,笑道:「好了好了,別拘著這虛禮,這入秋了地上開始涼,不要弄壞了身體。」
這樣關懷的話語,她覺得有些受之有愧,喃喃道:「奴才多謝太后關懷。」
她陪著說了一會子閒話,太后笑著問她:「你可有故交在宮裡?」
董鄂芷芬笑道:「回太后的話,恪妃娘娘入宮前是奴才的閨中好友。」
太后點了點頭笑道:「你今兒進宮來就去永壽宮看看吧,恪妃那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平日裡也沒什麼人說說話,哀家瞧著你也是這樣,去看看吧,等用膳的時候再派人去接你。」
心裡滾過一陣感動,她盈盈拜了下去:「多謝太后恩典。」然後向懿靖大貴妃拜了拜,由素心伺候著去了永壽宮。
一道道高高的紅牆,將紫禁城分成一個個院子。她每走一步,心中都感慨萬千,這縱橫交錯的路,皇帝是走慣了的,念及此處,心中覺得和心愛之人有了共同的東西的淡淡的甜蜜。
卻說這邊,董鄂芷芬剛剛離開不久,皇帝來慈寧宮請安。看到懿靖大貴妃也在,奇怪道:「大貴妃今天是一個人來?」
懿靖大貴妃笑道:「帶了兒媳婦來的,她去永壽宮拜見恪妃娘娘去了。」
皇帝笑道:「也是朕的不是,博果爾成親有兩個月了,朕還沒有接見過弟媳婦,大貴妃不要見怪啊。」
懿靖大貴妃笑道:「皇上政務繁忙,我哪有不懂的理?以後有的是機會,芷芬不會怪您的。」
皇帝聽到「芷芬」這兩個字,眉心一挑如同忽然騰起的火焰:「芷芬?」
懿靖大貴妃猶自不覺,笑道:「是呀,芷芬這孩子啊,不是我誇她,人水靈水靈的不說,心眼性子都是一等一的好。她呀,什麼都會,寫字呀,畫畫呀……太后,您還不知道吧,那冷香釀就是她做出來的呢!」
皇太后驚訝了一下:「冷香釀是她做的?真是個心靈手巧的孩子,博果爾真是好福氣。」
皇帝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跑出了慈寧宮,留下懿靖大貴妃和皇太后面面相覷。
福臨旁若無人一般迅速往永壽宮跑,一路上的宮女太監見了他紛紛下跪伏在路邊,他絲毫不管,只想到永壽宮,問她一句話。
他穿過西三所,直接就到了永壽宮,然後,他看到恪妃正在和一個身穿淡綠錦袍的女子說著話。
恪妃驚呼:「皇上——」
那個女子轉過頭來,盈盈望著他。一瞬間,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一點兒都不像是凡間的女子,那五官、那臉龐、那身段都仿佛籠罩在夢幻般的雲霧中,通身的氣派只能用謫仙形容。
福臨只想到那句五言詩: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太突然了!董鄂芷芬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而他就那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那烏黑狹長的眼睛中清楚地映著自己的影子,那種目光仿佛在夢中一再出現,乍然間她失去了所有的應變能力,逼得她幾欲落淚。
他們只是互相望著對方,任時間呼嘯而過,竟無語凝噎。
福臨慢慢走到她面前,輕聲道:「芷芬?」
她極力忍住眼中即將漫出的淚水,終於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她盈盈跪拜:「妾身十一貝勒嫡福晉董鄂芷芬,恭請吾皇萬福金安。」
十一貝勒嫡福晉董鄂芷芬……他親自賜的婚……
福臨呆呆站在那裡,只覺得胸口堵得難受,腦中一片混沌不能思考,他再也說不出什麼,轉身落荒而逃。
恪妃在一旁看得分明,重重地搖頭嘆息,上前扶了還跪在地上的董鄂芷芬。
「蕙月……這是不是註定的呢?」
恪妃無法回答,關懷道:「芷芬,時候不早了,你去慈寧宮吧。」
董鄂芷芬胡亂點了點頭,素心上前扶住了她。正要走出永壽門,恪妃喊住了她,
「保重。」
她看見蕙月正一臉擔心地望著自己,心中一酸,點了點頭,離開了。
恪妃一直望著門口,眼神複雜無比。
雨薇上前扶了她:「娘娘,院子裡風大,您還是回去吧。」
恪妃的聲音似指間的風一般飄忽:「雨薇,你說芷芬,她,會不會是後宮的劫難?」
雨薇咬了咬嘴唇,說道:「主子,不會的吧?」
恪妃淡淡道:「怎麼不會呢?你看到皇上看芷芬的眼神了嗎?與其說是欣賞,不如說是相見恨晚。」
「可是芷芬小姐已經嫁給十一貝勒了呀。」
恪妃心中猛然一跳,難以言說的複雜感覺湧上心頭:「本宮總覺得,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雨薇道:「主子,芷芬小姐不會有危險吧?」
恪妃渾身一震,如果因為芷芬皇上和博果爾之間兄弟鬩牆,那將是怎樣的災禍!
恪妃嚇得臉都白了,凌厲道:「你們所有人都聽著!今天皇上根本沒有來過!知道了嗎?!」
恪妃向來是和顏悅色,驟然間這樣疾言厲色,下人們無一不被震懾住。
正在心神不寧間,蘇茉兒來了。
恪妃以最快的速度讓自己冷靜下來,從容上前:「蘇嬤嬤怎麼來了?皇太后有吩咐?」
蘇茉兒笑道:「皇太后請您現在就去慈寧宮。」
雨薇正要扶恪妃,被蘇茉兒阻止:「皇太后請恪妃娘娘隨奴婢一起去,其他人不必去了。」
恪妃溫婉一笑:「有勞蘇嬤嬤了。」
蘇茉兒點點頭,笑道:「恪妃娘娘向來懂規矩,有分寸,皇太后只是問您幾句話而已。」
恪妃雲淡風輕地走出永壽宮,淡淡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已經是天黑時分,紫禁城的紅牆被上了一層陰暗的顏色,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慈寧宮大殿中,聖母皇太后在來回慢慢走著,看到恪妃來了,她並無不悅之色,溫和地請恪妃坐下。
蘇茉兒帶著所有服侍的人一一退了下去,關上了門。
大殿中一下子暗了下來,恪妃端正坐著,心中如鏡子一般平靜。
「恪妃,你和董鄂氏認識多久了?」
恪妃畢恭畢敬地回答:「回皇太后的話,已經五年了。」
皇太后微微頷首:「董鄂氏平時在家都做些什麼?」
恪妃道:「琴棋書畫,女紅烹飪,她閒暇時間還會出門逛逛。」
皇太后笑了笑:「真是個靈巧的人。」
恪妃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只得道:「是。」
皇太后的笑容轉瞬即逝:「恪妃,皇上今天火急火燎地去做了什麼,你我都是明白人,以你的謹慎想必該警告的都警告了。不錯,你的應變很快,董鄂氏是皇帝的弟媳婦,不可逾越了規矩禮教,明白嗎?」
恪妃站起,端莊跪下,語氣堅定無比:「臣妾謹遵皇太后教訓。」
皇太后道:「哀家知道你的性子,是個有分寸的孩子。只是畢竟是深閨長大的漢家女孩兒,平日裡也見識不著什麼,恪妃,哀家還是提醒你一句,眼睛,要擦亮了,知道麼。」
恪妃微微皺眉,卻從容回答:「是,臣妾多謝皇太后提點。」
皇太后笑道:「回去吧。」
恪妃端莊行禮:「臣妾告退。」
看到恪妃從慈寧宮出來,蘇茉兒進了殿中發現女主人端坐著,神色疲憊。
蘇茉兒上前跪在那柔軟至極地波斯地毯上,輕輕地給她捶腿。
皇太后看著這個自幼就跟著自己的女僕,淡淡道:「又在尋思什麼?你害怕我賜死董鄂氏?」
蘇茉兒低下了頭。
皇太后笑道:「只不過是見了面而已,哀家怎麼可能會這麼做?何況,董鄂氏又是那樣可人疼的孩子,實在難得啊!」
蘇茉兒低低道:「皇上那邊,您其實不要太擔心了。」
皇太后的嘆息似秋葉一般哀涼:「福臨那孩子,從來都是讓我擔心的,真不知道還會出什麼事。」
蘇茉兒不敢接話,一如既往地給太后捶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