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一年的除夕,由於大清朝沒有了它的皇后,皇帝大病初癒,無論是後宮還是前朝人心浮動如潮,本該最熱鬧的除夕家宴被取消,大內上下一派冷清。
雖然福臨下旨取消家宴,然而卻對皇太后一如既往地孝敬,除夕之夜,他早早地處理完政務,來到慈寧宮陪伴母親。
皇太后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原本蒼白消瘦的臉更加瘦削,這讓他看起來很鋒利,眉宇之間一抹抹不去的蒼涼之感,烏黑的眼眸掩藏著深不見底的悲傷。
皇太后暗暗嘆氣,心底湧起一陣憐惜,無論是作為母親還是作為太后,她都不希望身為皇帝的兒子一直這樣。
「福臨。」皇太后夾了一筷子薑汁魚片放在他面前的黃龍盤裡,「這是你愛吃的,多吃些。」
福臨微微一笑,吃了菜,又夾了一塊蝦仁冬筍放在皇太后面前的盤子裡,說道:「皇額娘愛吃這些小炒。」
皇太后笑了:「額娘年紀大了,不能多吃哪些油膩的肉,吃吃這個,反而開胃。」
福臨安慰道:「皇額娘不老,兒子還要侍奉皇額娘頤養天年。」
剛才的惆悵被這句話中的暖意一掃而空,皇太后欣慰地點點頭,母子之間有淡淡的溫情流淌。
吃完了飯,蘇茉兒上了奶茶,陪著皇太后和皇上說話。
皇太后想了想,還是提了出來:「福臨,中宮不宜久虛,你有什麼打算?」
一道強烈的光芒從福臨眼中閃過,他苦笑道:「敏妍剛去……兒子,並無打算。」
皇太后嘆息一聲:「額娘明白你的心情,只是給你提個醒,逃避,並不是解決傷心的好辦法。」
福臨垂下了眼瞼,心中難言的複雜感受如漲潮般一浪高過一浪,眼前不禁浮現出她臨終時的情景,一時無言以對。
殿中的氣氛立刻變得尷尬而沉默,蘇茉兒強笑道:「皇太后,時候也不早了,您該歇息了。」
看著蘇茉兒對自己微微搖了搖頭,皇太后也覺得這不是個什麼好的話題,溫柔笑道:「皇兒回乾清宮吧。」
福臨卻說:「皇額娘,兒子不想回去,想在皇額娘這裡。」
皇太后聽著兒子的語氣中帶著柔軟的依賴,這表明他並不怪她,她寵溺地點了點頭,吩咐蘇茉兒去收拾。
夜已深,他躺在童年時候睡的那張大床上,怔怔發呆。有多久沒有睡在這裡了?好像從入關以來,他就沒有多少機會住在這裡。這張床,熟悉又陌生。
只是不想回到乾清宮孤枕而眠,也不想召見任何嬪妃,後宮沒有她,只是一個名詞罷了。
他記得那天親手將她火化,她躺在高高的木頭堆上,火苗迅速地包圍了她,熊熊燃燒的烈火爭先恐後地掙扎著要上天去,最終落了一地白灰。
他仔細收斂她的骨灰,存在一個青瓷罐子中,輕車簡從,秘密送她回科爾沁,親手埋葬了她。
舅舅對他既恨且怨,卻無計可施,他默默承受,其實這些跟徹底失去她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於是他想逃,逃避著有關她的一切。他再也不去坤寧宮,再也不去南苑,甚至乾清宮寢殿的那張龍床上,他也不想再躺上去。
怕觸碰了關於她的回憶,怕觸景傷情,怕直面那慘澹的現實——她離開得太徹底,連入他的夢都不肯,再也不會回來。
大殿中的軟煙羅帷帳靜靜垂落,朦朧而不真實。
喉嚨鼻子都堵得難受,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淚水打濕了他的鬢髮枕頭。
他起身拿了一件貂皮斗篷穿在身上,出了慈寧宮。
紫禁城中一片寂靜的黑暗,道道宮牆鱗次櫛比,大得有些滲人。
福臨獨自走在那天去坤寧宮的那條路上,他的身影帶著化不開的悲傷。
坤寧宮大門緊閉,他沒有進去,只是在殿門前駐足觀望,好像能看到她見到他的時候那種毫不掩飾的驚喜表情。
可惜除了一扇又一扇的華麗的門,什麼都沒有。
福臨站在那裡,像是一個沉默的雕像。
直到打更的太監發現了他,嚇得發抖的聲音驚醒了他的沉默:「皇……皇上?您怎麼在這裡?」
福臨轉頭看著他,笑道:「朕睡不著,只是來走走,路過這裡。嚇著你了吧?」
太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道:「皇上,天太冷了,您回去吧。」
福臨點了點頭,卻發現四肢僵直,那太監連忙上前扶了他。
回到乾清宮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吳良輔看到皇帝披了一身風霜進來,差點嚇得屁滾尿流,趕緊吩咐人上熱水伺候皇上沐浴,他又連忙拿了手爐和奶茶。
皇帝喝完了熱奶茶,捧著手爐暖了一會兒,笑道:「不用瞎忙活,朕沒事。」
吳良輔一臉的擔心:「我的萬歲爺喲,您嚇壞奴才了,這麼冷的天,您的病剛好,萬一復發了,那可怎麼辦啊……」
皇帝笑了笑:「好了好了,別囉嗦了,成天就知道嘮叨朕,罷了,朕去洗澡。」
吳良輔鬆了一口氣,想著趕緊讓人去煮了薑茶等皇帝沐浴完了之後喝上一碗驅寒,連忙派人去慈寧宮告知皇太后。
由於沒有中宮皇后,妃嬪們只能去給皇太后晨昏定省。恪妃一向來得最早,伺候完皇太后用早膳,她乖順地跪在腳踏上,輕輕地給太后捶著腿。
皇太后看著她烏黑青絲上只有一支純銀珠簪,身上穿著月白色的衣服,連一道暗紋都沒有,更別提別的首飾,嘆息一聲:「大過年的,你也太樸素了。」
恪妃聞聲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露出一絲淺淺笑意:「臣妾是罪人,不想再刻意裝飾打扮。」
皇太后眼睛中有了一絲憐惜:「你也是受人蒙蔽,不能全怨你。」
恪妃淡然一笑,說道:「謝皇太后寬慰,只是我覺得錯了就是錯了,不能找任何理由去為自己的錯事開脫。皇太后開恩,留我一條殘命,還能替先皇后孝敬您,替先皇后祈福,但願她能早登極樂。」
皇太后眼中閃動著激賞,笑道:「難為你這樣,哀家很欣賞你的這份勇氣,以後叫哀家皇額娘,不要叫太后了。」
這樣的親切……讓恪妃沉靜如水的心多了一份暖意,她溫柔道:「謝皇額娘。」
皇太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你真像哀家的阿圖。」
阿圖,是皇太后最喜愛的次女,固倫淑慧長公主。
恪妃柔柔笑道:「固倫淑慧長公主最得您的心意,臣妾哪能相較呢?」
皇太后笑著搖了搖頭,鬢邊的明黃色流蘇晃出溫和的弧線,說道:「你雖然生在漢家,但是你骨子裡的那份勇氣跟阿圖一樣,都是女中英傑。人犯了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有時候連面對和承認的勇氣都沒有。」
恪妃羞慚地低下頭去:「皇額娘過譽了。」
皇太后淡淡道:「中宮一日無主,六宮一日不安,蕙月,你有什麼看法?」
恪妃想了想,緩緩開口:「皇額娘,立後是國家根本。其實何止是後宮,前朝、蒙古甚至天下臣民,都盯著中宮的位子呢。」
皇太后點了點頭,說道:「你說的不錯,依你看,有什麼法子呢?你不必有顧慮,儘管說出來。」
恪妃想了一會兒,淡笑說道:「皇額娘,皇后最好還是從科爾沁選。」
兩人想法竟然不謀而合,皇太后眼中分明有了讚賞:「哦?為什麼?」
恪妃更加確信了皇太后的想法,她娓娓道來:「中宮懸空,後宮中端妃、恭妃已經在較勁,立哪一個都不能服眾;佟佳氏已經兵敗如山倒,鄭親王再也不敢打後宮的主意,因此滿洲親貴家的女兒都已經不適合;蒙古四十九旗人心特別是先皇后母家,要再出一位皇后才能安定其心。」
皇太后看著恪妃從容不迫的神情,欣慰地點了點頭:「不錯,真的不錯。」
恪妃淺淺一笑,和婉說道:「其實皇額娘心中早有打算,已經布置得滴水不漏,臣妾只是拾人牙慧罷了。」
皇太后靠在薑黃色的大迎枕上,笑道:「你不用這麼謙虛,能夠看得這麼透徹,真是讓哀家刮目相看。難怪你父親說,你是個才女,漢家的文化和智慧,真是了不起。」
這個話題太過敏感……恪妃並沒有發表任何言論,她起身親自換上了熱奶茶,皇太后喝了一口:「皇帝那邊,你覺得他會同意嗎?」
恪妃溫婉一笑,輕輕說道:「皇上對先皇后用情很深,他一定會同意的。」
「但願如此吧。」皇太后放下茶盅,語氣有些不確定。
恪妃想了想,說道:「皇太后……不如這樣,為了尊敬先皇后,新皇后先入宮為妃,再冊為後。皇上心裏面也好過一些。」
皇太后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笑道:「也好,你先回去歇著吧,午膳過後再來陪哀家。」
恪妃知道皇太后需要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柔順地退了下去。
雨薇扶著她出了慈寧門,她並不上輦轎,讓雨薇和抬轎子的太監們先回去,她想一個人走走。
淺綠色的白狐皮斗篷重重壓在身上,她並沒有穿花盆底鞋,而是漢家裝束的繡花棉鞋,走起來並不覺得累。柔軟的腳步走在青石磚地上,每一步都那樣輕盈。
再往前,就是坤寧宮了……她恍惚回憶起第一次在冬天裡受罰,那個時候的天還跟現在一樣冷,那個嚴厲懲罰自己的人,最終死在了她的推波助瀾下。
她微微哂笑,今天她幫著皇太后做了那個決定,很快,就會有另一位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住進這裡。
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怪她,驕傲如她,會不會怪罪她讓別人占了她的位置?
恪妃搖了搖頭,抬頭望向天空,有一朵雲彩漸漸遠去,她微微笑了,終是可以離開了,了無牽掛,那個位置對那個人而言,早已如同糞土。
思緒凌亂間,耳邊傳來一曲笛音,曲調極為哀涼動聽,仿佛直上九天,融入了空氣,落在心裡引起最深處的惆悵。
心中百折千回,仿佛永久的寂夜,永久的思緒,化成千萬遊絲將人層層纏繞,不得自由。
一曲笛音終了,如陌上紛飛落花,又如瀟瀟暮雨。
恪妃終於轉身,盈盈拜下:「皇上萬安。」
福臨只穿著寶藍常服,手中還拿著一支紫玉笛,淡淡道:「起來。」
恪妃站直了身子,斗篷領子上的白狐毛浮在她的下顎上,而她卻並沒有說話。
福臨也沒有看她,只看著坤寧宮的輪廓,輕輕說道:「剛吹的曲子,叫做《幽夜》。」
恪妃輕輕答道:「纏綿悱惻,是乎幽夜蒼茫。」
福臨的語氣中儘是惆悵和思念:「這並不是一首樂曲,是……敏妍曾經給朕唱過。」
恪妃微微驚訝,旋即淡道:「皇上如此深情,先皇后也可安息。」
福臨只是站在那裡,並沒有多說什麼,最終,他沉默離去。
恪妃並不以為意,只是環視著這座古老而壯麗的皇城,像一個巨大的華麗的戲台,上演無數或熱烈或鋒利或悲傷的生死悲歡,而只有主導這一切的人,才能得到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