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一年五月,皇帝下旨冊立第二任皇后,為了一掃之前廢后帶來的頹然,禮部積極籌備大婚,熱鬧程度絲毫不亞於皇帝的第一次大婚。
坤寧宮經過近半年的沉寂,終於再一次打開了它的大門,紅色金邊的帷帳掛滿了整個宮殿,窗欞上貼著雙喜字,皇后從大清門被抬到坤寧宮。
吳良輔小心翼翼地把皇帝領到東次間,皇帝穿著一身大紅色的喜袍,神情淡然。
合卺禮一過,皇帝淡然吩咐:「你們都退下。」
他第一次仔細看新皇后,她圓圓的臉,細細的眉,沒有她的姑姑那般艷麗驚人,反而是一團和氣,有些怯怯的。
福臨溫和地問她:「累不累?」
榮惠點了點頭。
福臨笑道:「累了就睡吧。」說完他起身去淨房換了常服,等他回來的時候,榮惠已經躺下了,圓圓的眼睛看著他。
福臨坐在床邊,輕聲道:「早點睡吧。」
榮惠眨了眨眼睛:「那皇上您呢?」
福臨笑了笑:「朕去乾清宮。」
榮惠點點頭,問道:「皇上是因為姑姑才會封我做皇后的嗎?」
福臨沉默了一會兒,淡笑道:「你姑姑,是個很好的女人,是朕對不住她。」
榮惠問道:「他們都說,姑姑的脾氣很不好,所以……」
福臨問她:「你覺得你姑姑是怎樣的?」
榮惠笑了:「姑姑很好的,以前在家鄉,她經常帶我去騎馬,後來她當了皇后,就再也沒回來了。」
福臨心裡抽痛,卻不知道說些什麼,摸了摸榮惠的頭,像是摸孩子似的:「睡吧。」
說完,他出了坤寧宮,夜風習習帶著晚香玉和茉莉花的香氣,繁星像是亂撒的鑽石閃耀在天幕上,四下里寂靜無聲。
他走在往乾清宮的御道上,明黃色的常服隨風飄舉,仿佛天地之間,只有他一人。
路的盡頭,他看見了她。
一身月白底繡著茜紅色藤纏花的錦緞袍,黑夜中,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燦若繁星。
福臨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她,溫和問道:「是來參加朕的大婚嗎?」
董鄂芷芬福了福,笑道:「是,皇上為何出來了?不歇息嗎?」
福臨笑了笑:「睡不著,你陪朕一起走走吧,朕送你去宮門。」
董鄂芷芬跟隨他一起走在宮中的御道上,福臨笑道:「博果爾對你好麼?」
「嗯。」董鄂芷芬點了點頭,神態溫和,「貝勒爺對我很好。」
福臨慢慢走著,溫言道:「朕常常看著你的字畫,也是在想,閨閣女子能有那種才能的很少,博果爾來求朕將你賜給他當福晉,朕也不知道那是你。」
「皇上不必掛懷。」董鄂芷芬攏了攏手指,神色坦然,「貝勒爺性情直爽,是個很好的人。」
福臨點了點頭,笑道:「那就好。」側目看她,月光下,她柔和的側臉隱隱有寶光流轉,優雅的體態,淡淡的香氣,只是無意一瞥,卻仿佛隔絕了所有雜念,只想這樣看著她。
他突然想起「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的句子來。
董鄂芷芬感受到注視的目光,側頭看向福臨。
他一直清瘦的臉,狹長的雙眼仿佛古井深水,眉宇之間抹不去的憂鬱之色,正看著她。
她心中一跳,開口道:「皇上……」
這一語驚醒了他,他按捺住心口莫名的凌亂情緒,低下眼去,說道:「宮門口到了,你回去吧。」
董鄂芷芬盈盈屈膝,溫婉道:「謝皇上,皇上保重,妾身回去了。」
說完,她朝宮門外走去。
福臨看著她的背影,夜風撩起她的衣擺,娉婷靈動如蝶。福臨捂住了胸口那無可控制的激烈翻騰的波瀾,帶著些微的疼痛幾乎無法呼吸。
福臨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往乾清宮去,他轉身的瞬間,董鄂芷芬停下了腳步,回頭一望。
她一動不動,眼睛那樣看著他,他獨自一人行走在寬闊之極的宮苑中,背影那樣孤單。
心中刺痛不已,她無可抑制地滾下兩行清淚。直到他明黃色的身影終究融入了夜色,再也看不見,她低下雙眸,發現眼睛微微酸痛。
頓時感到悵然若失,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上了回貝勒府的轎子。
福臨走到乾清宮門前,總管太監吳良輔立刻迎了上來,驚訝道:「皇上,您怎麼在這兒?」
福臨沒搭理他,徑直往養心殿,吳良輔只得跟上,卻不敢再問。
進了養心殿,皇帝吩咐吳良輔:「你退下吧,朕要休息了。」
吳良輔有些猶豫,皇帝大婚的日子不在坤寧宮,卻在這兒……
「還不退下。」皇帝的聲音中有了些薄怒。吳良輔嚇得一機靈,連忙退下關閉了殿門。
皇帝脫去外袍,上床躺著,自頒布立後詔書以來,他經常睡在養心殿。
坤寧宮還和上次的一樣,連大婚也是一樣,只是那鮮艷如血的紅色,再度牽動記憶中的沉疴,似無形的網,勒得他透不過氣。
強迫自己為了國家,他勉強完成了合卺禮,給了榮惠皇后的名分,但他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度過屬於他的洞房花燭夜。
事情過去快一年了,還是沒辦法釋懷,或許這輩子,都是無法釋懷。
原想著出來透透氣,不想竟然偶遇了芷芬。
無法忘記與芷芬在一起時候的親切安寧的感覺,想要離她遠一些卻又想再靠近她,即使她都沒說,他感覺得到她的遺憾,想安慰她,卻沒有語言。
結果到頭來,她卻是安慰著他,讓他不必掛懷,博果爾對她很好。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1)她將骨子裡的寂寞惆悵深深掩藏,化作唇邊永遠得體的溫婉微笑。別人都羨慕著博果爾的好福氣,有這麼好的妻子在身邊。只有在面對他的時候,那種濃烈的悲傷會絲絲縷縷地透出,為她,也為福臨。
兩人都是心靈受創的人,相顧無言,恰如冷月照寒鏡一般。
福臨合上沉重的眼皮,幽幽睡去。
次日清晨,照著規矩,各宮妃嬪要往坤寧宮中,朝賀新皇后。
皇后讓人將大紅色的帷帳都換成了淺藍色的軟煙羅,擺上夏令鮮花,坤寧宮頓時變得素雅清新,透著一種溫和親切的感覺。
皇后溫柔地看著下面坐著的一眾嬪妃們,將帶來的禮物分給她們,就讓她們回去了。
端妃走在最前面,笑著跟恭妃說話:「看見沒,咱們的新皇后跟以前那位就是不一樣,人和和氣氣的。」
恭妃瞅了瞅四下沒有人注意到她們,悄悄在端妃耳邊說了一句話。
端妃震驚了一下,道:「不會吧,皇上他……」
「你們在說什麼呢?」一個嬌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端妃和恭妃嚇了一大跳,轉過身來笑道:「淑惠妹妹。」
淑惠妃和她姐姐不一樣,人長得十分嬌俏動人,像朵迎春花似的,她也不說什麼,直接回翊坤宮了。
端妃和恭妃交換了一個眼神,也分別離開回自己宮裡去了。
恪妃看到這一幕並不說什麼,雨薇扶著她往慈寧宮去了。
蘇茉兒看到恪妃來了,笑容一下子到了眼底,恪妃笑著福了福,說道:「蘇嬤嬤,皇額娘在嗎?」
「在呢。」蘇茉兒對恪妃顯然很喜歡,打了帘子,「娘娘請進。」
皇太后看到恪妃進來,笑盈盈地說道:「來了,自己找地方坐吧。」顯而易見的親近。
恪妃盈盈福了福,搬了個小凳子坐在皇太后的下首,笑道:「皇額娘今天氣色不錯啊。」
皇太后笑道:「那還不是你伺候得舒心,對了,見過皇后了?」
恪妃拿了一顆葡萄剝好了餵到太后嘴裡,溫婉笑道:「是,皇后娘娘溫和純樸,善待六宮,是臣妾們的好福氣。」
葡萄甘甜多汁,太后笑了笑:「溫和純樸是好,可惜也不是統御六宮的人才。」說著,她壓低了聲音,「你知道皇上昨晚睡在養心殿的事兒嗎?」
恪妃驚了一下,顯然她不知道這件事,遲疑道:「皇上他……」
皇太后擺擺手,搖頭道:「罷了,隨他怎麼吧,皇后已經確定下來,皇帝想怎樣都無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六宮的事情,你多看著些。那些個人啊,哪有一個消停的。」
恪妃聽得出皇太后的憂心,她溫柔安慰:「皇額娘不必太過憂心,皇后娘娘是個和善的人,六宮嬪妃感其恩德,也會和和睦睦的。」
「你也會說這些好話來安哀家的心了。」皇太后笑著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蘇茉兒,「準是跟蘇茉兒學的。」
蘇茉兒笑道:「奴婢就這一個優點,都讓恪妃娘娘學去了。」
太后笑出了聲,頓了頓,她收斂了笑容,語氣有些鄭重:「蘇茉兒,皇后治理六宮是天經地義,只是那孩子心眼太實誠,你照看著,別讓一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打中宮的主意。」
蘇茉兒也收斂了笑容,恭敬應了。
太后拉著恪妃的手,感嘆道:「你是個好孩子,只可惜你的心思不在皇上身上,這也無妨。蘇茉兒年紀大了,有些事情她難免照看不周,你要幫襯著。」
恪妃連忙站起來,屈膝應承:「皇額娘如此器重,臣妾必不負皇額娘所望。」
「這就好。」皇太后覺得略略心安,溫和道:「你回去吧。」
恪妃福了福:「皇額娘萬安,臣妾先告退。」說著,她出了門。
皇太后看著恪妃瘦弱筆直的身影,搖了搖頭,蘇茉兒看著遞給她一杯奶茶。
皇太后喝了一口就擱在了桌子上,語氣中顯而易見的憂心:「原本想著找個性子柔和些的,沒想到也是個扶不起來的。」
蘇茉兒勸道:「皇后年紀還小,多多教導就是了。」
皇太后斜著眼看她:「敏妍進宮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說的,結果呢?」她嘆了一口氣,「敏妍是個烈性孩子,眼裡揉不得沙子。榮惠雖然性情溫和,難免剛烈不足,難主六宮。我的福臨,什麼時候能有個賢內助。」
蘇茉兒想了想,說道:「恪妃娘娘她……」
「恪妃哀家是最放心的。」皇太后打斷了她的話,清亮的眼眸中閃著遺憾,「只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皇帝身上,她一門心思想要過得心安理得,看上去柔柔弱弱的,骨子裡是倔強的很。」
蘇茉兒何嘗不覺得可惜,嘆息一聲:「如果董鄂氏當初沒有賜給十一阿哥,皇上也不至於……」
「別提了。」皇太后搖搖頭,「難道還能召她進宮為妃不成?」
蘇茉兒自知失言閉了嘴巴,心裡卻懊悔不已。
「我知道你可惜,我也覺得可惜。」皇太后看著外面陽光燦爛百花飄香的夏初盛景,語意哀涼,「希望福臨能過幾天順心的日子吧。」
養心殿中,剛剛奉召而來的十一貝勒嫡福晉董鄂氏,向皇帝福了福:「皇上萬福金安。」
福臨看著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如臨水汀蘭一般姿容秀雅,他點了點頭,示意她起來。
「坐吧。」福臨指了指旁邊的黑漆椅子。
「謝皇上賜座。」芷芬走過去端莊坐好,問道,「皇上召我進宮,是有什麼事情嗎?」
福臨笑了笑,指著書案旁的一摞書,說道:「你讀過的書應該不亞於朕,平日裡除了詩詞歌賦以外,還讀過什麼?」
芷芬看到福臨終於能夠提起興致,覺得很輕鬆,她笑道:「除了那些,還讀過《史記》與《通鑑》。」
「哦?」福臨黑眸一亮,「你還精通政史?」
芷芬笑了笑,說道:「陛下過譽,精通談不上,只是略讀過罷了。」
福臨笑道:「你過謙了,女子讀過這些的不多,為何要讀呢?」
芷芬從容答道:「唐太宗曾言:『以史為鏡,可知興替』,妾身認為,雖是女子,也應明白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理,讀史可以使人明智清醒,陛下以為呢?」
她從容不迫地說出那些想法,讓他十分驚異,心裡隱隱有了一些肅然起敬的感覺,他讚賞地點點頭:「從前只覺得你才華橫溢,沒想到你還深明大義,懂得時時刻刻約束自己。」
「皇上謬讚了。」芷芬輕輕笑道,「陛下身為一國之君,此等道理比妾身更加明白,若我朝臣民人人都能以史為鑑,嚴於律己,那麼大清興盛指日可待。」
福臨被深深地觸動了,他深以為然:「你說的很對,朕也正有此意讓滿洲大臣都讀讀政史,只是他們認為那是漢人的東西,不以為然啊。」
芷芬低下眼睛,想了想,溫柔答道:「親貴大臣對大清自然是忠心耿耿,只是他們接觸漢家時間太短,陛下不妨有些耐心,慢慢引導,相信親貴們必能感念您的苦心。」
福臨只覺得聽她說話像是春風一般服帖,點了點頭,笑道:「謝謝你能說這些,朕覺得心裡舒坦很多。時候不早了,朕讓人送你回去。」
芷芬點點頭,站起來向皇帝辭別:「陛下保重。」說著,吳良輔親自送她出了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