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秀村外那一夜,望岳劍並未出袖。筆神閣 www.bishenge.com但聶君懷與胡不喜酣斗二百七十六合,看得大半靈山弟子目瞪口呆。
至於那小部分沒有目瞪口呆的,倒並不是旁觀過多少高手對決,見怪不怪,而是因為自身修為過低,早在胡不喜與聶君懷蓄勢之時,就已經受不住氣浪衝擊,昏厥在地。
二百七十六手走畢,胡不喜收刀退步之時,趙無安掠安晴入懷,一氣馭出六劍,疾沖三十餘丈,當即又逼得聶君懷倒退十步,幾乎下一手就要喚出袖中望岳。
但一切終究還是在胡不喜一聲狂笑之中止住了。
「江湖浮沉,往來不息者,爾等亦半甲子余。庸庸擾擾,勾心鬥角,為蠅頭蝸角,又有何忙?」
「卻不知天地永壽,而走獸歲不過數十,人亦難百。」
「何如我這一刀劈天地、碎星辰、覆日月、倒江海、盡破武林!」
那一夜,胡不喜晉入一品造化境界。手中斑駁胡刀出鞘之時,碎盡星辰、傾覆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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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燈火闌珊,清笛鄉早已陷在一片靜謐之中,大多村人也都已沉入了夢鄉,只余村頭黃狗,半夜裡還兀自發出幾聲吠叫。
南國夏早,淮西的夜裡卻仍有些暮春寒意。起夜的安廣茂披了身棉麻外裳,解決完事之後,反倒因而沒了睡意,便溫了一壺冷茶,在庭院之中小坐片刻。
夜風微涼,襯著天邊如水月色愈發清涼幽寂,仿佛清笛鄉中永遠都是這般,歲月靜好安詳。終老與此,的確讓人心生愜意。
想想自己當年在外征戰,無數個不眠的思鄉之夜,支撐著他繼續走下去的,便是家鄉的這一輪月亮啊。
而今圓月依舊,安家這座緊挨著衙門的小小院子,卻寂寥了不少。
人到半老不老之時,尚未來得及享到膝下兒女成群,就得先忍受子女離散之苦。家中的那位看著沒多少變化,仍是得按時喝藥,一天下不了幾回床,有事沒事就拉著安廣茂劈頭蓋臉地嘮叨來出氣,安廣茂也得好脾氣地應和著。
其實那位每到夜裡,睡著做夢的時候,總會囈些子女之事。安廣茂聽在耳中,也只能當做沒有聽見,留自己這位夫人自己去化解那些難言的不舍之情。
夫人雖然身子弱,但心地卻是他所見過的女子之中最為堅實的。早年長子初顯戍邊之志時便大力支持,二兒子言讀書升官無用,寧可去海上討日子,夫妻倆點著長燈商量了一宿,最終還是決定任由孩子放手去做。
到了現在,就連一直都纏著他們說這說那的小女兒,也跟著江湖上不知哪個角落裡冒出來的高手遠走高飛。原本熱鬧的安家小院,一下子冷清了下來。
不過饒是如此,夫妻二人也從未後悔過當初的決定。安家的兒女,便是敢想敢做,江湖廟堂來去自如,才不願受那世俗拘束。
安家的一對夫妻是這麼做了,他們的三個孩子也都是這樣去做,為人父母的便有了兒女成材的欣慰之情。因而除了這偶爾的一絲落寞,安廣茂倒還真沒感受到多少中年之苦。
忽然有人敲了敲門。三下,再三下。
捧著熱茶的安廣茂尚以為是自己錯聽了風吹石走,愣著眼睛望向門扉,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那門在停頓了幾息之後,卻又響了三下,不快不慢,聲音與之前一模一樣。
這下卻是再也裝不得糊塗了。安廣茂放下茶盞起身,走向門邊,心中徑自盤算著有誰會在這三更半夜來敲安家的門。
倆夫妻一世為人俱是端正自在,在鄉中名望頗高,不做虧心事,半夜自然也不怕鬼敲門。
安廣茂沉著臉拉開院門,卻在見到門前那一襲白衣之時,生生愣了神。
許久不見的白衣居士正負著暗紅劍匣站在門外。他面色寂然,風塵僕僕,懷中打橫抱著個熟睡的紅衣少女。
「安提轄。」
多日不見,但趙無安打招呼的方式並未改變,仍是簡潔至極。
安廣茂又生生呆了兩息,這才如夢初醒般猛然回過神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訝然道:「是趙居士啊。你從苗疆回來了?小女這是……」
「她只是睡著了,無礙。」趙無安搖搖頭,伸出雙臂,便想將安晴往安廣茂懷中送去。
安廣茂連忙讓開身子關切道:「這麼晚了,一定跋涉了許久,未曾歇息吧?快來喝兩盞茶水,好好睡一覺。趙居士不必拘泥,將此處當做自己家即可——」
「不了。」趙無安搖搖頭,「我只是送安晴回來而已。」
安廣茂一怔,一時不知趙無安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望著安晴的睡顏,心頭又悄然爬升起一份憂心之情。
女兒畢竟與這居士在外飄蕩許久,未曾修書回家,究竟是何情況,他這個當爹的也是兩眼一抹黑,一概不知。而趙無安深更半夜出現在安家院前,卻言要送完安晴便走,未免有些令人生疑。
但尚未等安廣茂將那長篇大論的腹稿打完,趙無安便已看出了他的擔憂,淡淡道:「無安以性命相保,令千金未有纖毫之傷。」
此言出自趙無安之口,安廣茂倒是不必太過懷疑那真實性,一顆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但仍是面色沉肅道:「既然親自送小女回來,趙居士又是要去往何處?小女定然思君,何不歇息一段時日再走?」
趙無安面上浮現出為難之色,良久,向著安廣茂微微低了低頭,眼底竟是罕見的愧意。
「無安,不敢見她。」
安廣茂皺起眉頭,心中不妙的情緒愈來愈濃:「何意?」
「我答應她,回了清笛鄉,便向您與夫人提親,迎娶安晴。」
趙無安沉著聲音,一字一句說道。
「但就在將離苗疆之時,偶發奇事,使我知道,這天下還有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關鍵是現在若不做,將來便再也不會有可能去做。」趙無安嘆道,「只是此事極為兇險,我一旦去了,便很難再全身而退。我,並未對安晴如實相告。」
「這……」圓滑世故如安廣茂,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趙無安。自己的女兒向來直來直去,想想也不會喜歡撒謊的人。若是別人也就算了,偏偏騙了她的是趙無安,就連安廣茂,也不敢說自己有資格指摘這位來歷不明卻心懷正道的居士。
「離清笛鄉三里之時,我弄暈了她,料到您歇息未熟,所以才半夜前來叨擾。若是打攪到了雅興,無安賠個不是先。」趙無安微微一鞠躬。
安廣茂愕然:「你是怎麼知道我沒有睡著?」
「兒女盡漂泊在外,當父母的,怎麼會睡得著。」趙無安善解人意地輕輕笑了笑。
安廣茂一愣,哭笑不得道:「趙居士這話,可是說到我心坎兒里了。」
不過想想,自己雖是如此,家中那位倒還真不一定惦記。瞧她每晚那鼾聲連天的睡相,只怕是趙無安在外頭把門敲裂了都聽不見。
千人千相。安廣茂不過也是芸芸眾生的一毫罷了。
「不過趙居士,此舉說來是為小女著想,只怕小女倒是不一定樂意……」安廣茂字斟句酌地說著,卻沒想到趙無安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苗疆這等兇險之地,我都已帶她去了,您難道還覺得是我不夠膽大嗎。」
安廣茂一愣。
「我要去汴梁。」趙無安道。
安廣茂愣愣道:「汴梁啊,國都的確是林大水深……」
「汴梁有很多想要我性命的人。而且有六位一品高手盤踞,實在不是個安全的地方。」趙無安淡淡道,「但是,騙了安晴,也是我的錯。」
他將安晴交到安廣茂懷中,伸手到背後,卸下了劍匣。
安廣茂難免低頭,端詳了一下自己女兒的臉。多日未見,女兒看上去似乎消瘦了不少,身子骨也愈發輕了幾分,只是那沉沉的睡臉,仍舊安詳地宛如清笛鄉中舊夢。
安廣茂正沉浸在不知是悲是喜的情緒中時,忽然聽見一道沉雄劍鳴。
而後,清笛鄉的三更夜裡頭,驟起一道凜冽氣勁,宛如風暴般侵襲過十里長亭。淮西三月暮春,卻有萬花漫捲長天。
風卷殘花,漆黑的夜色,昏黃燭火燈影裡頭,白衣居士持劍而立,衣袂隨風飄搖,長發亂舞。
而他手中五尺長劍,自肩頭斜拄於地,沉雄劍鳴與清冽劍意一同散在這靜謐的清笛鄉上頭,便如這位居士的影子一般親密無間。
「這柄洛神賦,我趙無安,贈予安家人,權當是提親的彩禮。」趙無安慢慢道。
安廣茂一時怔在原地,喃喃道:「趙居士,這……」
「安晴她知此劍珍貴,便如我身家性命,安提轄但請收下,絕無戲言。」
「無安若能自汴梁活著回來,必娶安晴為妻。此亦絕非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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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三月的風,仍是帶著絲絲涼意,宛若刀鋒一般,切割著人的臉頰與手背,在上頭留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痕跡。
莫稻的手心之中,卻已比一月之前多出了無數道傷痕。其中有刀傷劍砍,有磨破的皮,也有自己使刀不慎而留下的裂口。他愣愣握著那把本不屬於他的斷海刀,凝望著面前的百尺吊橋。
臨仙石上,岳知書一襲青衣翩躚,巧笑嫣然。
而吊橋的另一端,柳停雷持雙刀而立,面冷如霜。
東方連漠似仙人般端立於不斷洶湧流動的瀑布之上,沉聲道:「開始吧。活著的那個,就能從這裡走出去了。」
莫稻忽然不能自扼地喊了一聲:「為什麼要這樣!」
柳停雷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拔刀而出,步伐穩健地走上吊橋。
瀑布頂端,東方連漠笑道:「為什麼要這樣?江湖沉浮,有什麼事情,是你說不做便不用去做的?」
岳知書像是贊同似的,輕一拂袖,奏響身前檀木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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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長劍毫無顫抖地一刺一收,便帶出一串悽厲血花。
殘眉悠悠地鼓起了掌:「不錯。這是第九十八個了。離舵主給你的目標越來越近了。」
身著染血道袍的小道姑面不改色地甩去劍上血跡,冷著臉,僵硬道:「下一個是誰。」
「你的師兄。」殘眉笑意瘮人,聲音更是帶著股遮掩不住的揶揄之意,「顧問墟。」
塗彌的肩膀,忽然狠狠地顫了一顫。
而那本一直都被她揣在胸口,由大師兄親自題字的清心訣也掉了出來,砸在面前屍體的胸口之上,輕點染幾滴炙熱鮮血,望著莫名可笑。
「為,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這樣?」殘眉故作吃驚地扭了扭脖子,「舵主的命令,你何須去問為什麼?他該死,僅此而已。他若是死了,你便能救出你的師父,這樣不好嗎?」
「……」塗彌咽了咽口水,極力遏制住瞳中滿盈的淚水,「我視他如長兄。」
「這樣啊。」殘眉點了點頭,轉過身子,毫不留戀地離去。
「那你自己決定咯。」
塗彌孤身站在蒼野草房之中,身前倒著具尚溫熱的屍體。
屋外,血色夕陽,遙遙傳來一聲鐘鳴,卻不知為何人而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