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勁柏,四十鐵騎自林間呼嘯而過,戰陣整齊,收放自如。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他們裹挾著夕陽西下的漫天餘暉來到此處,仿佛閻羅王送來的招魂陰兵。
躲在一塊巨石之後的李凰來,兩眼無神地望著天空,聽著外頭官道上騎兵呼嘯之聲,心頭惶然。
而他身邊的男人打理著手上的長刀,滿不在乎地搖頭道:「澶淵之盟,都把這些兵給養油了!我小時候,家門口造葉天天派兵過來打仗,那時候的大宋鐵騎,可沒這麼鬆散。」
李凰來的眼皮動了一動,難以置信道:「你管這叫鬆散?」
「唉,不是我要倚老賣老,你們是真的生不逢時,沒見到我們大宋軍人厲害的時候。」段狩天嘆了口氣,又搖頭道:「不過也是。現在是太平盛世,沒什麼不好,反正江湖還是和當年一樣有滋有味,頂多少了點家國情懷。」
李凰來不知該說什麼好,但仍是誠懇道:「多謝俠士相救。」
若非段狩天路上偶遇了他,將之背到這巨石後頭,只怕李凰來就要被呼嘯而來的四十鐵騎碾成肉餅。
「路遇不平,何足掛齒。」段狩天不以為意。
「不過這些官軍跑到鐘山來做什麼?」李凰來不解。
段狩天自嘲道:「說來慚愧,多半是來抓我的。」
「抓你?」
「我在城裡客棧喝酒,殺了人。」段狩天淡淡道。
李凰來如夢初醒:「你是那時候的刀客……」
「哦,你也在場麼?」段狩天自嘲一笑,「班門弄斧,獻醜了。」
李凰來疑惑道:「閣下幾乎是贏得不費吹灰之力,何來獻醜一說?」
「不知你可曾聽過趙無安此人?」段狩天沉吟幾許,問道。
李凰來正準備搖頭,巨石頂上就傳來個慵懶的聲音:「不僅聽過,還熟悉得很。」
如同白日驚雷,段李二人都吃了一驚。抬頭向上看時,卻剛好看見一張人臉,眯著眼睛,向下不懷好意似的打量著。
李凰來神色變了變,對這救命恩人的感情說不上是好是壞,反正複雜得很。他旁邊的段狩天倒是饒有興味道:「趙居士!想不到隔了半日,竟又遇見!」
趙無安勉強擠了個皮笑肉不笑的臉,直截了當道:「這裡不是什麼談話的好地方,天也快黑了,我看我們還是挑個場子吃點東西,再把今天發生的事好好談談吧。」
李凰來趕緊擺手道:「不敢不敢……」段狩天則是苦惱道:「俺白天才殺了人,肯定是不能進城了啊。」
「沒關係,我知道個地方,不用進城,也能吃得上熱飯。」
極為難得地,趙無安臉上展露出了一絲似乎能稱得上是自豪的笑意。
段狩天對趙無安本就極有好感,為人又豪爽,聽了這話,立刻站起身子,連聲應好。李凰來卻還坐在地上苦思冥想了一會。倒不是傷勢過重站不起身,實在是因為他本來就對擅自抱走段桃鯉的趙無安沒什麼好感。
不過賴不過段狩天這粗人一拉,李凰來還是走出了巨石。繞到路上一看,段桃鯉也在趙無安身後,只是臉色不太好。天色已暗,他倒也看得不太清楚,心中拿捏不定,打消了詢問的念頭。
四人集結,趙無安便帶頭向著山外走了過去。
這一走可不要緊,為了走出鐘山,幾乎是繞著玄武湖轉了個大圈,先南後東,一走便是一個多時辰。直到天際星子高掛,一眼能望見江寧府城門上的牌匾了,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另外三人遊歷江湖,都已吃慣了苦頭,如今走這些路,倒也不覺得累,只是苦了一直在後頭吊著的李凰來。被楚霆打了兩掌不說,本身武功也是稀鬆平常,還要再走這麼長一段路,實在是叫苦不迭。
快要走到牆根時,趙無安才停了下來。面前已經是玄武湖與江心的交接處,許多船家在此停泊。只要再繞城轉過一角,便是白天人流如織的江寧碼頭了。
趙無安在許多亮著紅燈籠的船隻里來回看了許久,才領著眾人登上一艘掛著安字旗的商船。
原本亮著一盞燭燈,坐在甲板上和夥計們談心的船主見了,趕緊迎了上來。他年紀不大,只有二十上下,一身粗布短衣,踏著木板鞋,皮膚帶著銅色,身材健碩,看上去強壯精幹。
船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趙無安,還沒等他說話,便一臉得意地篤定道:「白衣背匣,直奔著我安南的船來,你應當就是小妹書中所說的趙居士了吧?」
趙無安賠笑道:「不敢當。」
「哈哈哈。趙居士不必如此拘泥!」健碩的船家笑道,「既然和小妹相處這麼久,她的脾氣趙居士不會不清楚。小南兒呢也不是怯外的人,無需多禮,趙居士把這艘船當做自己的家便是。小妹也是難得托我照拂別人,定然不會讓趙居士吃了虧的!雖然不算多,但是魚肉酒菜,我這裡還是應有盡有!」
趙無安笑道:「船家跟安晴果然是同胞兄妹。」
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兄弟,趙無安雖是孤身一人,安晴卻有兩個哥哥,一個在外從軍,另一個是一直往來於長江水路之上,偶爾還會出海的船家安南。跟安晴約定在江寧見面之時,趙無安就得知安晴有個兄長在此處。
戀戀不捨趙無安的小姑娘還信誓旦旦地拍著不大的胸脯保證會給哥哥寫信,要他多多關照趙無安。本來趙無安只是一笑而過,畢竟多年來獨身一人也早習慣了,只是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真的找上了安南。
還好安南確實與安晴所言別無二致,待人熱情且不見外,李凰來的三人也被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頓。吃完之後,安南囑咐下屬收走碗筷,自己也是十分默契地去了船尾,並未打擾四人。
安南一走,四個人面面相覷,氣氛安靜地詭秘。
趙無安向來是習慣這種氛圍的,一時也不急著說話,只是淺啜了兩口安南送來驅寒的熱茶,靜靜等待著。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李凰來就一臉懊惱道:「此事是因我所起,事關重大,本來不願興師動眾,卻沒想到,連盜匪的臉都沒見著。」
段狩天一臉茫然,趙無安淡淡道:「早聽說你有樣東西被蘭舟子偷了,那是什麼?」
李凰來皺起眉頭,看著段桃鯉,顯然十分為難。段桃鯉嘆道:「東西已經丟了,又有何隱瞞的必要。」
李凰來嘆息道:「是前唐留下的金陵兵械庫圖紙,貨真價實。」
「你是如何得到的?」趙無安不動聲色。
「江寧府中,有一女子號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卻沒有多少人聽說過她的名號。我從她那裡,高價收購得來了這幅圖紙。」李凰來道,「當然,她也給我看到了證據。她向我展示了一把南唐兵器,那種武器,本來早在淳化年間就已被盡數銷毀了,但她手中的武器,依舊是南唐式樣,鋒銳若初。」
趙無安突然道:「那女子是不是叫殘眉?」
李凰來一愣,意外道:「你也知道?」
趙無安無奈道:「這可真是吃虧,只怕你從一開始就上了他們的當。先將圖紙賣給你,再折中盜走,最好是連你也一起殺了,多半黑雲會打得就是這個主意。」
段桃鯉重複道:「黑雲會?」
「按照蘭舟子在茶舍留下的訊息,說不定便是算準了要你們在那個農舍停留,再由他們盡數殺死。一兩具屍體或許會引起注意,但是一整個村子的死人,則根本無從查起,你們也就死不瞑目了。」趙無安淡淡道。
恐怕連黑雲會也不會料到半路殺出來個楚霆,差點直接把李凰來給殺掉。不過饒是出了意外狀況,黑雲會也不應盲目至直接屠村,魚還未咬餌便急著收網,不像是解暉的手段。更何況,屠村的還是趙無安的熟人塗彌。她不像是被人用邪術控制,倒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
也就是說,黑雲會屠村,必然還有別的目的。而這個目的,休說李凰來,只怕連偷走了圖紙的蘭舟子也不知道。目前可以肯定,楚霆與此事本無干係,只是湊了個熱鬧,但蘭舟子與黑雲會之間究竟是否有聯繫,則毫無頭緒。
段狩天咳了兩聲,插進話來道:「在這旁邊聽了半天,我也算是聽明白了個大概。這位公子花重金買了東西,結果還沒驗收就被偷走了。順著線索去追的時候,又差點被人半道上黑了,是不是這麼回事?」
他說的頭頭是道,李凰來不住地附和,趙無安也緩緩點了點頭。
段狩天攤手道:「依我看啊,趙居士說得沒錯,這兩伙人多半就是一起的。先賣你東西,再偷走,防止你報復,又在道上給你下黑手。」
「其實本無這個必要。蘭舟子是知名的大盜,李凰來就算報案也無甚大用。更何況,在鐘山密林裡頭,要殺他的人是貪魔殿楚霆,跟這件事情,幾乎毫無關聯。」趙無安蹙眉道。
「這我倒是不知道。」段狩天誠實地搖了搖頭,「但還有個奇怪的事兒,我本來以為那伙官兵是來追我的,可是鐘山那麼大,林中隱蔽之處無數,他們好像就一股腦順著路往前死沖,而且那條路本來也就不是主道。看著倒像是直衝著那個農捨去的一樣。」
李凰來醒悟道:「對對,而且這一路往回走,也沒見到別的兵卒,好像就派出了那一支。」
趙無安皺起了眉頭。
殘眉也確實早早說過,會有武庫司的兵卒趕赴農舍。只是來得如此之快,讓他也驚訝不已。就像是黑雲會一面濫殺無辜,一面還自己跑去府衙報信,派了四十鐵騎來捉拿兇犯。
一想到那個兇犯便是塗彌,趙無安心中又是一緊。
雖說有鴻鵠之志,但趙無安亦有自知之明。不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顛覆大宋,終究近似痴人說夢,他此生對此並不抱太大希望。天下無安,更像是個一笑置之的空喊。
但凡是涉及到微小之事、身邊之事,他卻又有義不容辭之感。這種心態說來矛盾得很,他也一直在二者之間搖擺掙扎,但還是篤定著一腔斷罪熱血,絕不動搖。
代樓暮雲毒殺他身邊二十九名女子,他此生誓殺代樓暮雲。那麼塗彌在他不遠處親手屠盡一村老小,他是否又該讓塗彌償罪?
按趙無安的道理講,必然是應該的。可塗彌畢竟是嚴道活的徒弟,於情於理,趙無安都不該向她舉劍。
更何況,回想起揚州橋上那一抹藍白道袍隨風飄舞,小道姑臉頰緋紅,明明很不好意思,卻又倔強地說著:「趙無安,你要娶我。」
飲盡杯中熱茶,趙無安卻只覺全身冰血微涼。
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要活得問心無愧,當真困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