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負只在一刀。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勝負只在片刻。
勝負只在機鋒流轉、只在氣勁交匯聚散。
世上萬萬沒有常勝不敗,萬萬沒有無所不破,越是複雜的對決,機關算盡、籌策萬千,到了最後往往只是真刀實槍,面對面的一搏。擊中的人便贏了,沒有擊中的人便輸。生死之局,亦是如此。
曾花了二十年時間,將自己經脈殘缺的劣勢轉化為優勢,琢磨出一套滿袖刀法的段狩天,在這天夜裡,徹底拋棄了自己千辛萬苦才得以熟練運用至今的刀法。
他的新刀法,只有一招,也只需要一招。
這招擊中便贏,擊不中,便輸。
叫什麼名字呢?
僅僅只是短暫的思索過後,段狩天便決定了這套刀法的名字。
可能,他這一生,也只能夠揮出這刀一次。但便是這一次,於他而言已是足夠。不能與胡不喜交鋒或許是生之不幸,但得以窺見一品奧妙,已是生之大幸。
當年挑戰師叔以出師也好,此地破境也罷;與凌志霄相識二十年、得其教誨而不知其真實身份也好,將一身滿袖刀法徹底棄絕也罷。
這一切,段狩天無怨無悔。
亦無可退避。
「殘刀一式——」
「——沖霄。」
九天驚雷驟然齊鳴,段狩天的刀身剎那間布滿細密電紋,揮掃而出。
他的身子本就已與許暗塵撞在一處,黑色彎刀也在幾乎同時向下橫斬。段狩天全身氣勁盡數凝結於長刀之上,周身真氣一時疏散,被許暗塵的彎刀直直穿過。
段狩天刀身雷蛇狂舞。
許暗塵刀身夜幕深沉。
二人身形交錯,腳底白沙濺上一串鮮血。
時間仿佛凝固。
船上的安南愈發躊躇不安了起來,似乎在恐懼著什麼事情的發生,丟下一句囑咐,便皺著眉頭孤身往船尾走去。
夥計們本想跟上,卻都被他揮手遣退,段桃鯉雖覺得奇怪,卻也知道沙灘上的變故遠比船尾的楚霆來得嚴重。
她蹙眉遲疑了一會,不假思索地躍下船板,向著沙灘跑去。但是剛走出幾步路,卻又被一個面生的年輕夥計給拉了回來。
「老大說了,你不能走。」那個夥計搖了搖頭。
段桃鯉皺起眉頭。有許暗塵前車之鑑,如今她看著這一船的夥計,不知為何,總有種不信任之感。
而沙灘邊緣,已經趴在地上苟延殘喘了許久的李凰來,此時終於有功夫抬起頭,看一眼猶自站立著的二人。
先前的對決,氣勢太過強大,身後護著的安晴和莫稻都已陷入昏迷,他雖然有些武學底子,不至昏厥,卻也神識不清了許久。直到此時,方才略略回過了神來。
神識清明,便看見了這場生死決鬥的結局。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是段狩天敗了。
是的,儘管晉入一品境界,儘管面對摯友之死已是決然無兩,但段狩天仍是敗了。生死關頭他揮出的殘刀一式雖然擊中了許暗塵,但沒能殺死他。
沙灘上的血,也是段狩天的。
二人之間相隔五步,許暗塵捂住了汩汩流血的側腰,指縫間已是一片通紅。
但段狩天的傷勢顯然更重。肩部到胸口被劃開一個大口子,連帶著衣衫與皮肉,傷可見骨。
許暗塵倒吸了好幾口涼氣,緩了一緩身上的痛楚,咧嘴笑道:「要跟專業的殺手拼刀,你只怕還稍遜一籌。」
段狩天不言不語,只是眼睛裡已浮現了死意。
他再一次握緊了手裡的刀,不顧身上致命的傷口,向著許暗塵走了過去,步履蹣跚。
僅僅五步的距離,他走得很慢,花的時間很長。那樣蹣跚的姿態,簡直比一個耄耋老人都猶有過之。
許暗塵愣了愣,看著段狩天這滑稽可笑的姿勢,乾笑了兩聲,搖頭道:「還不死心嗎?」
段狩天不答,只是繼續縮短著距離,眼中的決意攝人心魄。
許暗塵謹慎地向後退開了幾步,幾乎就要踩到李凰來的手,悠悠道:「別再逞能了,我又不是非要殺了你。現在溜出去找個好郎中,指不定還能撿回半條命來,你說呢?」
段狩天此時已然像個真正的殘廢,拖著一條不聽使喚的腿,不斷向著許暗塵逼近,掌中長刀仍裹挾有雷電之勢,嘶嘶作響,好似蟒蛇要擇人而噬。
他又舉起了刀。
「殘刀一式……」
幾乎已是垂死掙扎。
許暗塵眼裡的笑意逐漸散去。
段狩天這一刀幾乎可說沒有任何威力,但他也終究放下了之前那戲謔的心態。他意識到面前這個人是認真的,他不惜浪費掉自己來之不易的一品境界,把性命徹底交代在此處,也要許暗塵死。
許暗塵不想死,那就只有殺了他。
他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又耍弄起了手裡的彎刀:「求之不得?那我就給你個痛快。」
他迎面向著段狩天走了過去,逐漸遠離了李凰來,腰間傷口雖在流血,步履卻穩健。
李凰來焦急了起來。酣戰的二人顯然並未注意到他已經甦醒,而環視場中所有人,塗彌枯坐樹下,莫稻與安晴躺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趙無安則是強行解放劍意抽空一身內力,生死不知。
只有他。在這個時候,只有他能救人。
李凰來咬咬牙,站了起來。之前一直鎖在鞘里,拔不出來的白玉長劍,也悄悄地拔了出來。
我真的可以嗎?
再者說,就算殺了許暗塵,自己就能被原諒嗎?
他本意不壞,哄騙段桃鯉的玉佩也本來不需要這麼麻煩,都是因為貪魔殿和黑雲會的橫插一腳,才讓事情演變到如此地步。今日許暗塵出手,是羅衣閣自己肅清逆徒,本來也與李凰來無關。
他只是想得到那張價值連城的圖紙,而後實現他那復國的宏偉大志罷了。
圖紙,實在只是個。事實上,就連李凰來自己也不相信他能做到那一步,最多也只是與大宋分治江山罷了。
但即便如此,李唐遺民的血脈依然在他體內,金陵龍氣的遺夢依然每夜造訪,揮之不去。
按理說,李凰來不該出劍,也不需要得到這些人的原諒。
但是他想到了他的父親,那個叫吳九灝的南唐書香子弟。
母親在世時,提到父親,總是語焉不詳,李凰來對他也無半點印象。事實上,早在李凰來出生之前,吳九灝便已戰死在了關外。臨死前,他一改數十年迂腐書生形象,由九品頓入一品,一劍斬殺了遼軍三軍主帥項上人頭。道蘊凝聚,結為趙無安手中那柄採桑子。
這是趙無安告訴他的故事,也是趙無安從楚霆手中將他救下的原因。
甚至,他剛才悄悄向趙無安出劍時,趙無安也未有絲毫怒意。
李唐江山,說到底太過遙遠。而世人仁義,俠肝義膽,卻近在眼前。
李凰來握緊白玉長劍,向著許暗塵的脊背直刺了過去。
噗呲。
許暗塵的腳步驟然停頓,眼瞳也在一瞬圓睜。
他手裡的黑色彎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過了片晌,脖頸側面才隱約現出一條紅色細絲,噴濺出點滴鮮紅。
而後那抹細絲驟然擴大成了個口子,許暗塵的脖子上也出現了一個深達四寸的傷口,鮮血噴灑不止。
掙扎著最後的力氣,他憤憤扭頭,目光宛若噬人一般,死死盯向棕櫚樹腳。
而尚且持著白玉長劍,未到他身旁的李凰來則嚇得渾身一抖,不明所以。
樹底下,那個身著白袍的居士緩緩撐起身子來,揉了揉頭髮。
他睜開眼睛,眼神慵懶,漫不經心道:「兩個時辰之前你識破了我一劍,兩個時辰之後,怎麼就著了道?」
半空之中,忽然有清冽劍鳴無端而響,就如拂過鏡湖的春風。
一柄染血的虞美人飛回趙無安身側,趙無安站直身子,以手掌托住飛劍,輕輕吹去劍上血跡。
襯著他的漫不經心,滿面駭然神色的許暗塵則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幾個黏糯的音節。
而後,這位二品巔峰境界的羅衣閣左使,就這麼仰面倒了下去。
趙無安長長出了一口氣,望向李凰來:「多謝。」
並未多加言語,但僅從這一句多謝,李凰來就已知道趙無安是如何心思玲瓏。就連自己提劍前的想法,只怕他都已一清二楚。
李凰來羞愧難當地低下頭去,搖頭道:「是我有辱了先人氣節。」
趙無安搖了搖頭,也不與他細說,而是向密林深處走了幾步,揮手馭出了之前失去控制、劍氣四散的菩薩蠻。
躺在林中的飛劍如狼犬遇見主人一般,欣喜地撲了上來,又被趙無安以指捏劍訣遙遙一點,懸在了他身體一尺開外。
趙無安控制著菩薩蠻,走近段狩天身側,言辭淡然卻懇切道:「恭喜段兄台晉入一品境界。」
渾身浴血的段狩天未說什麼,只是輕輕放下了刀。沉重的刀頭鐺地一聲砸入地面,他眼神迷離。
「這柄菩薩蠻的道蘊,是取自一甲子之前的刀道魁首姜入海。你晉入一品境,也多虧之前這把飛劍劍意失控四散,入你體內,才能與天地溝通,融合出你的刀道來。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段狩天愣了愣,喃喃道:「姜入海?」
「正是此人。他一生多舛,卻篤不信命,在刀道上走出了後人企首難及的成就,亦是我神交已久的一位前輩。」趙無安淡淡道,「我曾答應過師父,要將六柄飛劍分別贈予他們的後人,只可惜姜入海一生放蕩不羈,未有血脈之親。你今日以與他相同的道蘊晉入一品,也算是得了姜入海傳承。我的菩薩蠻,有朝一日一定是你的。」
段狩天眨了眨眼睛,思考了半晌才意識到趙無安是在承諾贈劍,苦笑道:「辛苦趙居士了。只可惜段某這一生,耍刀就夠了,多出來一把神通廣大的劍,還真是不知道該怎麼使。」
李凰來急道:「你現在是命在旦夕,不可再多言語,先回船上止血才是!」
言罷,又看了看趙無安,自知需得認錯,心下一橫,坦誠道:「圖紙一事,也是我有錯在先,愧對諸位。」
「所幸未曾惹下禍事。」趙無安淡淡搖頭,並不多加怪罪,「能迷途知返,自然是好的。」
不過,另一位可就沒這麼簡單了。
且不說黑雲會到底預謀何在,塗彌終究是殺了人。趙無安扭頭看向枯坐樹下的塗彌,仍在考量著是否應該去幫上一幫。
李凰來則是對段狩天道了一聲得罪,已是不由分說將他背了起來,涉水向著船上走去。
卻意外地發現,安南之前架出來的那塊木板,已然被收了回去。李凰來愣了愣,抬頭看向商船時,才驚覺整艘船竟然也在慢慢遠離岸邊。
「趙……趙居士……」李凰來渾身發抖,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沙啞起來。
「嗯?」
「你看……那個。」李凰來遙遙地指向了那艘逐漸遠去的船隻。
趙無安聞言扭過頭來,也是忽然間一愣。
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正斜倚在商船的一角,遙遙看向他們,不住地嘖嘖搖頭,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而一直以來待船上客人厚道無比的安南,正不動聲色地,替這艘船換上一面嶄新的帆。
一面蘭色的帆。
(蘭舟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