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景玄很為難,她又不是自己府中姬妾,怎能直呼其名?
雖然這小姑娘才八九歲的年紀,但她的談吐舉止,實在太過成熟了,難免使人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位成熟的女郎,不敢隨意褻瀆了她。
「罷,冢子隨意。」解憂放下琴,沒再糾結於此,她只是純粹不喜歡有人稱她為「趙姬」而已。
但方才也說了,她在這裡萍蹤浪跡的,景玄卻是楚地貴族,不出意外,兩人絕不可能再見的,何必執著於這些沒用的東西?
景玄探問地看著她只巴掌大的小臉,仔細看起來五官精緻,張開了應當還挺耐看的,「醫女真是解氏族中嫡女?」
若非嫡女,想必不可能這般精通琴藝。
「是。」解憂斂眉,「賊子郭開屠滅解氏,解憂終有所報。」
她承認她不是原本那個幼女,但這並不影響她的決定,她當時醒來,便見著年僅四歲的「自己」躺在血泊之中,胸前的傷口已結了痂。
周圍屋舍殘破,滿地都是屍體,血色浸入泥土,凝固成胭脂一般的顏色,詭異得可怕。
當時還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就暗暗咬牙,暗罵是誰這麼狠心,連一個年幼的女孩都不放過。
後來她千辛萬苦地離開了那處兇殺現場,獨自在野外求生,餓了啃食草根,渴了啜飲草尖的露珠,夜裡怕遇到猛獸襲擊,又沒有火石火折,只好爬上樹睡覺,手指也不知磨破了多少次。
流浪數月後,才尋到了一處荒僻的村莊,只十來戶人家。
話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才弄明白自己是穿越到了戰國之時,身處昭餘,也即是祁縣,又聽了些鄉野之間的傳聞,才知此地有卿族解氏,數月前被權臣所誣滅族,按著方位分析,自己這借屍還魂的身子多半就是解氏一位幼小的女兒。
又結合小姑娘橫屍的地方乃是極深的屋內,可以猜測她當是一位嫡女。
至於喚作什麼,她也不知,因此隨口喚自己「解憂」,畢竟誰也不會無聊到去調查一個卿族中年僅四歲的女孩叫什麼吧?
她的歷史基礎紮實,因此很快就猜到了此時趙國的那一位濫殺忠良的權臣,乃是郭開。
若說郭開或許還不夠出名,但提起他做過的事情,那可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歷侍兩朝,讒廉頗在前,害李牧在後,生生斷送了趙國社稷,讓一個原本有能力抗衡秦國的諸侯國,成了第二個被滅的國家,好生大手筆。
著名典故「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即是他一手所成。
在解憂眼中,這個郭開絕對是一個足以同趙高比肩的大奸。
而且他還讓自己穿越之初的日子過得如同人間煉獄,這個梁子,他們是結下了。
她解憂雖然這一世以行醫為開始,卻並非什麼良善仁慈之輩,郭開委實得慶幸,他只有一條命可以死。
心中將這些陰暗的念頭過了一過,抬眸發覺景玄正出神地看著她。
解憂挑了挑細細的眉,「冢子還有何事?」
「……醫女欲為親族服喪幾載?」景玄其實只是出神而已,被她一提,覺得隨她只是個女孩,盯著她瞧也失禮了,一眼瞥見她身上喪服,忙隨口這麼一問。
不想解憂卻答得認真:「諸侯為天子,臣為君,男子及未嫁女為父,承重孫為祖父,妻妾為夫,均服斬衰,二十五月除孝,計三載。父卒為母,為繼母,母為長子,服齊衰二十五月,計三載。」
景玄再次仔細打量解憂,她身上穿的是緝了邊的粗麻衣,因未到及笄年紀,頭上只一條白色髮帶,不簪柞木製成的惡笄,腰間粗麻的絰子,腳下藨草和蒯草編成的草鞋,除卻不明去向的一根桐木杖,解憂的打扮完全符合所謂「疏衰裳、齊,牡麻絰,冠布纓、削杖、布帶、疏屨」的服喪形制。
解憂這麼計算原本沒錯,但她一族親人俱被屠滅,若真要服喪,大功服和緦麻或許同她關係不大,但光齊衰中為姊妹兄弟服的三月喪,或許就夠她服上一輩子了。
「醫女之心可閔,然……」景玄有些為難,勸吧,好像顯得自己對親緣看得太過寡淡,可不勸,她會不會真的鑽了牛角尖,穿一輩子的喪服?
「憂會適可而止。」解憂善解人意地點頭,「冢子勿憂心。」
景玄果然鬆口氣,但隨即想起另一個疑問:「醫女既是解氏嫡女,怎會……活到現在?」
解氏舉族被滅,她一個小小嫡女,有什麼本事逃離?而且那是四年前的事情,她那時才幾歲?怎麼可能活到如今?
兩人都沒有發現的是,隨著談話的進行,他們之間已經由文縐縐的文言對話,成了簡明活潑的白話。
「憂那時年幼,被母夫人藏於井中,三日後為長者救起,撫育長大。」解憂面不改色地扯謊,順帶將一切證據銷毀,「長者帶憂定居韓地,去年秦伐韓,長者死於戰亂,解憂則隨流民寓居到此。」
景玄聽得半信半疑。
只聽她的敘說,那是半點差錯也沒有的,但看看面前這個只比荒草高一個頭的小丫頭,景玄半點也不相信她的命就這麼大?
秦滅六國的戰役的確剛剛開始,但戰國之間各國本就摩擦不斷,說是三天一小戰,五天一大戰,也未必十分誇張。
這樣的環境中,死於戰亂流離的人不在少數,解憂一個弱質幼女,憑什麼別人成了荒野枯骨,她就能活下來?僅憑藉她那一身醫術麼?
景玄低頭思索,瞥見手中還拿著方才的飯食,這才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抬眸岔開對話,「醫女可用食?」
「已用過些許乾糧,冢子費心了。」解憂淡淡拒絕,轉頭望著遠處的水色出神。
這上古時候的水未遭一點污染,映著天空現出特別明淨的感覺,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莊子那句「天地與我共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話來。
至於拒絕景玄,其實只是習慣使然。
她幼年遭逢喪亂,小小年紀四處漂泊,雖然知道這時民風淳樸,但還是免不了對人萬分警惕,不會輕易接受旁人的任何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