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封於郢陳,安撫楚民。」接話的是綺里琚,他覺得自己若是再不說點什麼,這兄妹倆能徹底把他當成一段木頭。
解憂抬眸笑了笑,對於把他這麼一個大活人無視,沒有表示任何的歉意。
綺里琚磨了磨牙,這小丫頭的性子彷如溫吞水,分明總能做出些叫人牙癢的事情,偏偏又極懂得禮法,言行有度,教人不好意思同她一個孩子一般見識。
「安撫楚民……」解憂扶額思索了一會兒,仿佛念著什麼古怪的咒語,翻來覆去念叨,「三年……」
自然不會有人知道,她口中所說的三年,指的是三年後,公元前二百二十五年,這位秦王所封的昌平君將會在郢陳起兵反秦——或許他的脈管里淌著的終究是楚地羋氏的鮮血。
然後,楚王負芻被俘,大將項燕另立昌平君為荊王,承祀楚國社稷,在淮南繼續反秦,直到他身死,強盛一時的楚國才算最終走到了末路。
當然,現在說這些還太早,所以解憂只是噙著笑意不說話。
秦王太后趙姬薨逝,楚幽王薨逝,魏景湣王薨逝,趙國滅亡,燕國太子丹與荊軻開始為刺秦做準備。
解憂將這些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情在心中默默過了一遍。
風雲將起啊……
這片土地,即將迎來最動亂的八年時間。
人說亂世出英雄,她不想當英雄,她只想在史書的一角旮旯留下名字,僅此而已。
其實以她的所知,做一個預言者,叱吒一時之風雲,也不是難事。
但她不樂意,那樣自然是很好的,她僅僅只是不願意罷了——她要後世提起她的名字的時候,滿是由衷的敬意,而不是輕蔑地一笑,言道這不過是一個裝神弄鬼、胡思亂想而恰好猜對了的巫卜星官。
過了小半日,天將昏黃之際,夏無且果然來訪,隨著他一道來的是王太后薨逝的消息。
他趕到甘泉宮時,趙姬早已氣絕半日有餘,只是沒有秦王的政令,宮中女官宦者無人敢發喪。
戰戰兢兢等了好半日,遣去咸陽宮中報信的人一個也不回,誰不知道是因為秦王對母親之前的醜事不滿,生時礙著孝道的名號,已將她從雍地接回甘泉宮,現在趙姬死了,撂上半日出出氣總是好的。
但乾等著也不行,甘泉宮中的主事不知從哪裡聽聞,王身邊的一位侍醫恰好在驪山附近的癘遷所處事,因此派人快馬將他請來。
這位醫且醫術不錯,頗得秦王喜歡,提拔為侍醫已有十餘年時間,聽聞從未受到罪責,可見是個很有眼色的角色。
有他親自檢視趙姬已死,這喪總算能夠發出去了。
夏無且自然明白他們打的是何主意,看看甘泉宮中人心惶惶,個個擔心被送去給太后殉葬,本著不與將死之人為難的理念,做了順水人情比便離開了。
至於解憂怎會在死訊傳出以前就知道此事,他也只是悄悄瞞了過去,至暮夜才往驪山客舍打算問個明白。
解憂在院中撫琴相候,弦上的曲子是《聶政刺韓王》,曲調平淡深遠,隱含憤慨不屈的浩然之氣,仿佛能在琴上刺出一橫金戈,無怪乎有人評其「紛披燦爛,戈矛縱橫」。
這是一個關於刺客的故事,聶政刺殺成功後,不欲連累家人,自毀容貌而死,但其姐痛惜他死得默然無聞,仍往認屍,這才讓聶政名揚天下,也成就了這一曲著名琴曲。
《聶政刺韓王曲》後更名為《廣陵散》,依然譜出一代不畏強權的悲歌壯曲。
夏無且雖然不通音律,但隨侍秦王久了,沒少聽宮中琴師奏樂,卻從未聽得如此氣勢恢宏的琴聲,更不能想像這琴聲乃是出自一個齠年少年之手。
他想,那少年沉穩、寵辱不驚的氣度,大約真是經歷了很多事的,但從他的年紀看來,哪怕他是落地能言的神童,這幾年的閱歷也不足以澆築出他的氣度。
真是個奇怪的少年人,不知待他長到十三歲年紀,比起當初年少繼位王上來,是誰的意氣更盛一些?
解憂原是想起明歲便有荊軻刺秦的故事,枯坐無聊之下撫琴解悶,見夏無且已到,停在亂聲之前,起身向他平平一揖:「先生來矣,憂等候多時。」
「無且愧不敢當,醫憂喚夏某醫且便是。」夏無且有著多年在宮廷中摸爬滾打養成的謙虛。
「醫且為侍醫,非賤醫,今往癘遷所,原為司空先生之事耶?」解憂直奔主題。
夏無且不是拐彎抹角之人,見她猜著了,沒有推脫,「無且原為司空馬而去,王聞鬼薪者司空馬患癘,知其故文信侯門客也,智多詭詐,恐其有計,故遣臣往視之。」
解憂抿唇,她就說嘛,夏無且堂堂一個侍醫,與秦王的關係應該相當不錯,怎會被派來這種荒郊野嶺檢查麻風病人?原來是秦王擔心司空馬還留了一手,才遣他來確認情況的。
「醫憂自雲有治癘之法,可否示之?」夏無且沒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
「蘄蛇與大風子可也。」解憂笑笑,她明知道這兩味藥難找,說了也不過是白說。
夏無且卻沒有覺得她在說笑,反而殷殷邀請:「醫憂若欲往醫署供職,無且可引薦之。」
解憂愣了一下,進入秦宮醫療體系?這或許能更快地為她達成目的,但想了一下,解憂仍是笑著拒絕:「醯者,醋也。憂才淺學疏,不敢妄入醫署。」
夏無且默然,這少年說的,是當年扁鵲至秦,為太醫令李醯妒殺的故事。
或許他說得很對,以面前這少年的才學氣度,很容易招致妒忌吧?不入醫署也好,他這樣的人,本該像閒雲野鶴一般浮游於世間,不受拘束。
「既如此,多謝醫憂賜教,無且告辭。」
解憂起身相送,低低嘆息,「他年刺客至秦,無且當以藥囊提之,甚勿忘。」
夏無且停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那少年隱在暮色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聽到他接下來更輕的那句嘆息:「無且他日與董仲舒相善,乞告之其醫憂之名。」
夏無且帶著疑惑離去。
綺里琚從屋中步出,方才他們的對話,他聽了個大概,因此微微冷笑:「醫憂可知,今日之言若入他人耳,當致殺身之禍?且卿所言治癘之物,不可得也。」
他現在倒是消氣了,原本覺得解憂明知救人之法而不說,害得司空馬慘死,現在才知她所說的藥物根本就是胡扯。
「沽名釣譽耳。」解憂滿不在乎地笑笑,沒有解釋什麼,只是收起琴回屋,低低落下一句,「綺里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