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二百二十四章 誰贏了

    解憂折騰到五更天時才再度歇下,昏昏沉沉地睡至日中才醒。

    景玄果然搬到了懷沙院處理事務,念在她病體支離,見她醒了只喚人進來照料,沒再說半句她整日貪睡賴床的話來取笑。

    解憂有些不習慣,在侍婢們梳洗的間隙里,目光總忍不住溜向書案。

    最後一卷藥經也送走了,心口壓著的一塊石頭總算輕了,現在只要醫蕪能夠順利到達洞庭,就萬事大吉了。

    只可惜她這病來得太不是時候,藥經沒來得及抄錄完成,景玄卻先回來了,也不知昨日草草記的最後一卷,還能記得多少內容。

    「憂憂。」景玄忽然抬眸,鎖著她一雙惺忪的大眼,頗為遺憾地一嘆,「聞昨夜有一醫師入山尋藥,不慎失足墜崖,僅餘遺物若干與些許草藥,共付之一炬,以為陪葬。」

    「……」解憂驚得忘了霎眼,怔怔地看了他許久,才想起自己的失態,訕訕地移開了目光,咬咬唇,嘆息,「憂、憂亦曾入衡山祝融峰採藥,聞……醫師失足墜崖,難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冢子、見諒……」

    勉強地將場面話說完,只覺腦中一片空白。

    景玄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敷衍地撫慰幾句,「死生,天也,命也,憂思傷身,阿憂且寬。」

    「然也……」解憂深深舒口氣,小手按在心口,似乎難於呼吸,頓了良久,才勉強一笑,「醫師因採藥而死,乃盡其道,死得其所,如是,雖死無憾,而憂何悲之有?」

    景玄默然。她眼中強撐起來的淡泊,令人心疼……或許,不該這樣欺瞞於她?

    可他不能告訴她那些事情,至少現在不可以。

    若有朝一日。待他實現畢生之願,遠離是非,那些事情,便是他留在手中與解憂和好的底牌。

    再等些時候,再等一等。不會很久了。

    景玄回頭看看解憂,她正抱膝坐在床榻上,一雙眸子失神地微掩著,神情落寞,闔了闔眸,不再看她,轉頭看向越女,「好好照料夫人。」

    越女盈盈一拜,怯怯應了,「喏。」

    景玄出去後。她才緩緩直起身,眼中低怯的神情依然流轉不休。

    或許是因看得太過入神,當解憂出聲叫她時,越女嚇得不輕,險些被一旁的書案絆倒。

    解憂心不在焉,雖將她的失態看進了眼裡,卻懶於深究,只軟綿綿地喚她移過書案,自己扶著連枝燈,定定看著案上鋪開的一卷白絹。抿抿唇,心口噎得無法呼吸。

    她本是想著,藥經被帶走了,她就將最後一卷憑著回憶默寫出來。留作雙份的記錄。

    可景玄方才說什麼來著?

    是了,他說,昨夜有一醫師入山尋藥,不慎失足墜崖,僅餘遺物若干與些許草藥,共付之一炬。以為陪葬。

    也就是說,醫蕪死了,藥經亦被毀去?

    解憂搖頭,薄薄的指甲掐住連枝燈上火焰狀的花片,仍是不敢相信。

    怎麼可能會這樣?怎麼可能呢?

    她分明將一切都算好了……只除了那昏迷不醒的三日不在她的意料之內。

    可景玄也不過才回來,這一夜之間,他怎麼可能查清一切,又遣人阻截?

    「夫人……」越女怯怯抬起頭,眼眶微微紅著,容色憔悴,面色比身上藕色的衣衫還白上幾分,看這模樣似乎一夜沒睡。

    「何事?」解憂轉眸將她略略打量一眼,「越女心有憂虞?」

    越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慌忙否認,「無、無……」頓了一下,見解憂神情淡淡,似乎對她的失態沒什麼興趣,這才又大著膽子,好奇地看著解憂,「聞人云,冢子精於謀算……確有其事耶?」

    「然也。」解憂斂眸,收回手籠在袖內,輕輕點頭。

    到了此時,她也不得不承認,景玄是一個天生的謀算者。

    她自己亦可以謀,但須得殫精竭慮,耗費不少心神,可這些事情對於景玄來說似是輕輕鬆鬆,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似乎一切皆在他眼中,一切都由他把握,不會出半點意外。

    對上景玄,她的那些小聰明,實在不夠用。

    解憂輕輕嘆息,怎會有這樣的人呢?又為什麼偏偏要讓她遇上,教她鎩羽?

    上天待她不公,從前不公,如今亦是啊……

    越女白了臉,兩手垂在身側,握緊又放開,似乎極為焦慮。

    「越女,越女……」

    解憂喚了兩聲,才將她喚回了神,看著面前的少女鎖了眉,怎麼一個個都失魂落魄的?

    「夫、夫人,妾失禮……」越女垂下頭,哆哆嗦嗦地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醫令至矣,越女且出。」

    越女回過神,這才發覺醫喜立在門外,身後還緊跟著一名提著藥囊的青年醫師。

    「然……冢子云……」越女抿了抿唇,景玄方才還吩咐過,讓她好好照看解憂呢……這樣出去,算不算違了他的意思?

    解憂輕輕頷首,「無妨,去罷。」


    醫喜徑自走入屋內。

    跟隨在他身後的是醫偃,雖然低著頭,嘴角的笑意卻掩不住。

    醫蕪性子和善,為人又好學,平日頗得醫喜歡喜,醫喜出診時也多是他隨行,比其餘醫師可幸運了不少。

    不想他這般不識事,大半夜的外出採藥,落得個墜崖身死的下場,倒教他撿了個大便宜。

    「醫令。」解憂垂眸,無視醫喜一張黑臉,頷首為禮,「不知醫令至此……」

    「偃,取藥!」醫喜沒好氣地截斷了她的話,一吹鬍子,從袖中掏出一卷帛書,照著解憂劈面扔去。

    解憂避開一步,伸手撈住帛書,雙手奉起,仍舊微微頷首,似笑非笑地看看醫喜,「醫令何意?」

    醫喜剜了她一眼。與面前這令人心煩的少女錯開目光,捋捋白須,說得理所當然,「本欲傳此術於小徒。然其人薄壽,縱觀諸後輩,唯狡女足以當之,可跪行師禮,受醫術。」

    解憂失笑。輕搖了搖頭,「憂久病之身,亦壽薄之人,不可受也。」

    「無過小疾,何雲薄壽?!」醫喜大為生氣,這該死的丫頭、簡直就是在質疑他的能力!

    不過她那一點點小毛小病,幾劑藥下去便好了,哪來這麼多推三阻四,要死要活的話?

    解憂苦笑,她想說的是。她命數坎坷,是以薄壽,與這小毛小病本就沒有關係,醫喜這脾氣也太過暴躁了。

    「醫令。」醫偃急急搶上前,醫喜在楚宮可是極有名望的,他的看家技藝,醫偃早已眼紅多時,既然解憂推三阻四地不願接,他可不能錯過這個絕佳的機會,激動得聲音都顫了。「醫令,某願受之!某願受之……」

    「咄!」醫喜甩手重重拍上書案,將醫偃驚得倒退了幾步,半點不留情面地罵。「汝天資卑陋,心術不正,豈堪當之?!」

    醫偃錯愕地看看解憂,慌不擇言,「然醫令嘗言,醫憂詭詐百出……」再說。他那分明是心思活絡,怎能叫心術不正?像醫蕪那樣實心眼,最後賠上自己的性命,有什麼好處?

    「容憂再思。」解憂斂眉,看著案上空白的最後一卷素絹,又抬頭看看醫喜,苦笑一下,連自己都有幾分動搖,「子墨子云,『鬼神之明,不可為幽間廣澤,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知之』,為善者,天將有以報。」

    善惡有報……是麼?是麼?

    可是,她不相信會是這樣的,這世間善惡從來不分明,才如江海命如絲,殺人如麻卻得善終!

    醫喜自然也是不信的。

    但面對解憂這樣敷衍寬慰的話,不知怎麼,他卻選擇了相信。

    他那實心眼的小徒,一定不會那麼容易就死了的,山川神明,會給予庇護,一定會的。

    「此乃末劑。」醫喜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平復一下心情,重新板起臉,瞥了一眼案上那碗還溫著的藥,「飲之可歸離經之血。」

    解憂垂眸,撤步跪坐下去,抬手為揖:「謝醫令賜藥。」

    接著,毫不猶豫地將藥湯一飲而盡,抬袖掩去唇邊一抹苦笑。

    不管是不是計,不管是真還是假,她付出她所能付出的,也將收回她想收回的。

    醫喜陰惻惻地笑笑,不錯,喝起藥來,倒是比接帛書爽快多了。

    這丫頭……唉,這丫頭若是和順謙遜一點,豈不挺好?怎麼偏偏生就這樣一副令人來氣的性子?真是蒼天無眼,造化誤人。

    「憂可行師禮。」醫喜死拗著不走,藥經已經丟失,他無能為力,畢生所成只剩這一卷帛書,除了解憂,其他人他當真不敢放心交付。

    退一萬步說,解憂與他之所以不對盤,便是因性子相近,相看兩生厭,而將自己所珍之物,交給自己的對手,正是時人喜歡的做法。

    有人薦仇家自代官職,後世蕭何更將治理了半生的江山盡數交付到與他不甚對盤的曹參手中。

    這是一種展現自己有識人之能,又有寬大胸懷的做法,醫喜小心眼了一輩子,如今卻要將自己最看重的東西,交到這頑劣的少女手中,心中想想,仍覺不是滋味。

    但他壽數無幾,再猶豫下去,這畢生所積的學識,可就要伴他入土了。

    「憂無師,不可行師禮。」解憂搖頭,伸手鬆松按著案上的帛書,「然憂可指天為誓,為醫令推行此策。」

    「亦可。」醫喜眉梢一松,這樣也罷了,雖然他心底里,仍是希望這狡黠聰穎的少女能夠奉他為師長的。

    但,這世間事不可強求,解憂能退讓至此,胸懷已非尋常女子可比,應當知足了。

    醫喜再舒一口氣,看看一旁面色一時白一時紅的醫偃,「走罷。」

    「然、然……醫令……」醫偃不死心,看著解憂隨意攜在手中的帛書,恨得咬牙切齒。

    這少女……旁人日思夜想、處心積慮,爭破了頭都要得到的東西,在她手裡似乎不過一件微不足道玩物,當真好氣人!

    解憂隨手將帛書擱在案上,款款起身,「憂送醫令。」

    醫喜毫不愧疚地受了她的禮,走至一半,將到外間,忽然看向解憂,勾起冷笑,「憂可知,苦寒傷身,憂將終身不可有娠?」

    醫偃跟在兩人身後,聽得分明,目光微閃,既有驚,亦有喜。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解憂貴為夫人,醫喜竟然還敢下藥害她;而一想到這驕傲的少女無法有子,日後難免保不住妻位,落得悽慘下場,他便有些興奮——那時這卷帛書還不是他的麼?

    「我知。」解憂對上醫喜陰冷的笑,眸光流轉,唇角綻開更絢麗的笑意,「然憂本不欲有子,多謝醫令成全。」

    她頓了一頓,盈盈一笑,「且,憂乃婦人也,睚眥必報,醫令可願領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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